护国寺建在春烟深浓的山顶。
前朝不重佛法,护国寺原本只是一座无名无匾的山间野庙宇,因先太后信奉礼佛,洪光皇帝为尽孝道,特修缮此处庙塔院落,亲题护国寺之名,匾额高悬,庙宇恢宏,高踞于此,掩映在茂密苍劲的古木林之中。
宁贵妃时常亲登护国寺礼佛祈福,虽依照规制先遣袁大统领清过路旁闲杂人等,但也仅限于护卫往来仪驾安稳,并未刻意清退百姓,护国寺中也不过是加了一队护卫,戒禁了一小处留宿的静舍院落,百姓上山敬香礼佛亦不设阻拦,人非寥寥,仍有不少香客。
宁贵妃这口信捎得实在蹊跷。
肃王带着满腹忖度猜测而来,莫须有的凶险在他脑中一遍又一遍的编排又炸开——诸允爅带着岳小将军十万火急地随着付杭奔至护国寺山脚,踩着幽幽石阶,没头没脑地琢磨起护国寺这一群眼熟却不明来路的秃瓢儿。
肃王平日里在京城简直就是一根儿旗杆分外招摇,若是当真有甚么图谋不轨之人,藉由宁贵妃礼佛之时暗动手脚,护国寺这么个易遮蔽藏敌,不易防守厮杀的破地方,该如何是好?
然而万分凶险都是诸允爅自己个儿瞎琢磨。
肃王抵临护国寺时正值晌午,一群讲究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小和尚在斋堂里窸窸窣窣扒饭扒得正香。宁贵妃在静舍用素斋,无妄大师沉默地同席而坐,吃饭塞得两腮圆圆满满。
诸允爅屈起胳膊肘怼了付杭一下。
“火急火燎的叫我来……”诸允爅点了点无妄大师锃亮的脑袋,纠结道,“就是跟这秃瓢儿吃饭?”
付杭无辜地一挑眉梢,拱手长礼把人带到,得了宁贵妃地点头应允就快步退下去了。岳小将军一见没什么要紧事儿,也跟着付统领欢天喜地的蹭斋饭吃去了。独独留下肃王,同吃相神似兔子的无妄大师,大眼瞪小眼的相顾无言了一整晌。
宁贵妃仿佛当真是仅仅为了母子叙话,才让这两日查案收尾闲来无事的肃王特意大老远的跑到护国寺的山上。这般温馨无言的熬过了晌午,诸允爅又青灯古佛慢条斯理地陪着宁贵妃敲了快仨时辰的木鱼,歪七扭八地靠在墙上捣腾手里的珠串,听那秃瓢的兔子讲了仨时辰的佛经。
昏昏欲睡一眨眼,已是夜幕尽落。
无妄大师可不是甚么拘泥于古板规矩的老和尚,相反而言,这位让肃王殿下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儿的小秃瓢长得油光水滑格外的粉嫩,年纪卡在而立与不惑当间儿,听说是因着老主持为求国泰民安云游四海,这才接过护国寺的重担,安安静静地守着这座山。
云里雾里地挨过晚斋,几经周折,四处打探,诸允爅这才恍然,宁贵妃这一番催着他快马加鞭是为何事而难堪。
月上梢头,诸允爅觑着低眉顺目的伺候宁贵妃洗漱更衣的那位眼生的小丫鬟,抿着唇绕到住持僧舍,轻轻叩了叩无妄大师的房门。
“兔——呃……无妄大师。”诸允爅磕巴了一下,别别扭扭地合上掌心,颔首道,“大师可有空闲,本王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指点迷津,请教一二。”
无妄大师垂眉耷眼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很着调地回了一句,“老衲没空。”
噎得肃王殿下一翻眼睛,“……”
诸允爅忽然觉得他费心费力的恭敬规矩都是白搭,这秃瓢儿打从见着他就隐约写了满脸的不领情,也不知道肃王是甚么时辰甚么地方因着甚么事儿招惹过这尊大佛——诸允爅不想跟他扯淡,撸了撸袖子准备动真格的。
他刚一抬手,无妄大师就十分知趣儿的挪了一步,给准备在佛门净地动粗的诸允爅让了条路,念叨着“阿弥陀佛”请他进屋。
清浅一盏茶,肃王方知宁贵妃此番前来护国寺,究竟受了何般的算计监视。
“大师的意思是说,贤妃娘娘派人来窥视母妃,故意构陷大师与母妃有……有染?”诸允爅狠狠捏着杯盏,“……大师为何不早些找本王过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无妄抬手从肃王手里抠出茶杯,对着灯光小心翼翼地仔细查看,“前两日并未得出定论,只是因着我那日无意撞翻了贵妃娘娘每次礼佛敬献沏泡御茶的初雪凝露,发现坛中的雪露被偷换成了酒……于是我把这次送上山来的雪露每一坛打开一瞧,这才知道,贤妃娘娘想来是用心良苦了。”他顿了一下,“贵妃娘娘不许付统领告知缘由,大抵也是担心殿下会一时冲动。”
先皇后殡天,后宫以宁贵妃为主,早些年须得亲自筹备礼佛敬香贡品的诸多事务皆已交由后宫嫔妃分担行事,一来表以敬意,二来宁贵妃也时常藉由此事同皇帝暗中吹风,让洪光皇帝自己寻个借口召嫔妃侍寝,故而历来,筹备佛礼从来无人敢出岔子。
秦贤妃早年因着茶艺出众茶汤讲究为洪光皇帝所欣赏,搜集雪露煮茶也有了些年头,以往从来没生出差池的人,这次竟错得如此离谱,想来必定是有意为之。
肃王抢回茶盏,扬了扬腕子,示意无妄替他将茶杯斟满,“先是诬陷大师是个喝酒吃肉的无赖和尚,再编排母妃无论风雨,势必登山亲自礼佛是为了幽会奸夫……”诸允爅见无妄听得“奸夫”这词儿,不自禁的拧了拧眉头,不由得失笑道,“大师可曾想过如何解决此事?”
“既要捉……奸,总要有个动手的时机。”无妄掩唇尴尬地咳了一声,“付统领已然在昨夜查明,玄衣卫一队人马将于今日暗中抵达护国寺。那几位负责下药设局的内侍已经被盯住踪迹,殿下在此,他们又没机会出去通风报信,诸多诬陷误会,自然迎刃而解。”无妄抬手点了点寺院厨房的方向,“大概半个时辰,贫僧的徒侄会去给贵妃娘娘送一碗舒心安神的素羹。贫僧戌时熄灯。如若这帮混——这几位施主有何打算,大抵也就是这一时半刻会有所动作了。”
诸允爅分明听见无妄大师即将脱口而出又生生噎回去的骂人话,他摸了摸鼻子,偷偷笑了一下,转而一本正经道,“那几坛酒处理掉了吗?”
“在护国寺里,贫僧做些甚么自然不会落人口实,三殿下尽管放心。”无妄摇头晃脑地送人出门,“皇家辛秘说到头来也不过是不可为外人道的家务事。贤妃娘娘其人如何贫僧不敢妄言,但此番算计不会是平白无故,他究竟是针对谁,还望三殿下多加考虑。”
肃王倒没料到这秃瓢儿兔子会跟他推心置腹,回过头来一时瞠目,“多谢大师提点。”
“谢倒不必。”无妄搓着下巴颏好一阵深思熟虑,“一会儿若是无可回避需得交手,还望三殿下敦促一下诸位将士,千万别砸了我护国寺的砖砖瓦瓦,草草木木。”
“……”诸允爅凭白忧虑,十分无语,“那要是砸了呢?”
无妄双手合十,又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虔诚认真道,“有劳三殿下破费一笔,捐些香火钱,修葺本寺。”
诸允爅不想搭理,“美得你。”
无妄不急不恼地合手见礼,“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陪母妃叙话……瞧瞧他们准备如何编排做戏。”
宁贵妃甫一见肃王眉宇舒缓叩门而来,便知他了解了此番不分缘由的胡来,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拉扯着诸允爅坐在静舍里秉烛长谈,单就毁容案的来龙去脉就聊到月升中天——伺候宁贵妃更衣的小丫鬟端着素羹去厨房暖了又暖,一再催促着宁贵妃早些安眠,坐在屋顶赏月的岳小将军却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地从天而降,横插了一杠,抢过那托盘里的素羹砸了咂嘴,“你这小丫头当真是不懂事,殿下前些日子为了护着嘉平王、巽南王受了伤,如今好不容易贵妃娘娘能有机会好好拉着他说会儿话,你这是急甚么?这是甚么羹?我尝尝……”
小丫鬟一怔,回过神儿来,汤碗已经落在了岳无衣的手上。小丫鬟一跺脚偏要他还回来,岳无衣便歪着身子从窗棂探进来,嬉皮笑脸地问道,“贵妃娘娘,这个能赏给我尝尝吗?”
宁贵妃掩唇一笑,也没解释,只是挥挥手让他随意处置。肃王略一思索忍不住也笑,歪着身子瞧向好奇不已的少年郎,见那小丫头死死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故作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难不成你这素羹里还下药了不成?”
小丫鬟登时脸色惨白,“咕咚”一声重重地跪在静舍门前的石阶上,余光瞄着稀里糊涂闷了一口素羹的岳小将军,赶忙慌措道,“奴婢是怕这素羹热几次就要坏了,岳将军军务在身,若是吃坏了肚子……”
肃王脸色一沉,截口喝道,“怎么,怕无衣吃坏肚子,难道你是要逼着母妃吃这种坏掉的东西吗?”
似为应和,这厢岳无衣一碗素羹刚舔了个干干净净,转而眼前一花,登时翻了眼睛,直挺挺地摔倒在地鼾声大起,手里的汤碗“哗啦”一声碎了满地——眨眼间,只听得寺院墙外齐整的整肃声起,果不其然,不出片刻,静舍便被玄衣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诸允爅睨着跪在地上哆嗦得几乎快要抽搐的小丫鬟,冷哼了一声,余光觑见付杭提溜着一串儿黑衣打扮准备把宁贵妃打包送到无妄房间的假和尚,不住嗤笑道,“摔杯为号,你们这法子也是够土的。”
闯入静舍为首的江楼脸色黑如锅底,一座山似的堵着静舍的院门出口,远远眺见肃王的身影登时心中有了计较,但却碍于皇帝叮嘱,只能循规蹈矩地问道,“贵妃娘娘到护国寺敬香礼佛,不知肃王殿下是乘了哪儿的风飘到这儿来了?”
诸允爅没吭声,宁贵妃也慢条斯理地披了件披风才缓步出来颔首道,“爅儿前些日子受伤,又一直忙着京城毁容案,这不才有空闲,我让他来陪陪我。”宁贵妃侧目一瞧,像是才觑见那一串黑衣光头似的,诧异不已,惊慌失色道,“这是……”
付杭适时插话道,“启禀贵妃娘娘,这是埋伏在静舍屋后的贼人,已全数擒获。”
江楼半晌没吭声。众人就无声无息地站在静舍这么一座小小的院落当中。良久,院门之外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靠过来,一玄衣卫快步上前拱手见礼,伏在江楼耳畔低语几句,俯身退下,又扔了个昏睡的秃瓢兔子进去。
江楼漠然地望着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肃王,试图辨明他此时究竟是何表情。
江楼收到风声时,照实禀明洪光皇帝,说有人曾见过宁贵妃与无妄和尚私相授受之举,又说那护国寺中的窖藏里藏了不少美酒,根本就是一窝蛀虫,合该一把火烧了这帮秃驴——诸荣暻听闻此言,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让他依着风声前去探一探虚实,瞧一瞧这护国寺里,是不是当真养了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然而一番查探下来,窖藏被打碎的坛子中并无破戒的酒水,酒坛又被大喇喇地搬到山门外摆给玄衣卫看,秦贤妃的封泥印尚在;无妄大师在房中诵经坐禅;贵妃娘娘也只是在静舍同肃王闲谈;反倒是屋舍外有贼人潜藏,喝了本该给贵妃娘娘的汤羹的岳小将军竟被天席地呼呼大睡不醒……
这孰是孰非,自然一眼便知。
既是如此,这出闹剧也就不该是他玄衣卫来收尾了。
江楼拎着那名拍着胸脯说,若所言有误,便以死谢罪的小小金吾卫,一脚把人踢趴在付杭的脚边,喝声道,“自己跟你的统领大人说说,你这几年随行护卫,在护国寺里究竟发现了甚么?”
小金吾卫心知无命可活,索性破罐子破摔,“无妄大师窖中藏酒破戒,同贵妃娘娘暗中往来……”
付杭如今脾气倒是稳当了些,虽是开口打断,却没怎么暴躁,“酒呢?”
“没……没有。”金吾卫一咬牙,“许是无妄他藏起来也不一定!”
“护国寺地窖紧挨着藏经阁,平日里乃是你我不可擅闯的禁地,你怎么知道那里面藏了酒呢?”付杭冷哼了一声,“你偷偷溜进去了?”
金吾卫一慌。
付杭又冷笑道,“暗中往来又是从何得知的?静舍外金吾卫护卫到处都是,贵妃娘娘柔弱之姿,是怎么从你这五大三粗的大活人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暗中往来的?嗯?”
金吾卫喉间一阵腥甜,咳了几声,“……这分明是贵妃娘娘明知有人暗告,不然为何要找来肃王殿下,凑巧还是……”
方才被囫囵个儿扔在院子里的无妄这会儿才掸了掸灰爬起来,恭敬道,“诸位将军有所不知,肃王殿下久在沙场旧伤难医,不才贫僧略懂医术,这山间正好有一种伤药颇为有效,贵妃娘娘爱子心切,又担心殿下戴罪之身不便入宫,这才托贫僧诊脉写药方,给肃王殿下调理一二。”无妄忽然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若有所思的江楼,继续道,“侍卫大人说凑巧,不知难得查案之余稍有空闲的肃王殿下,凑的是什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