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留略微蹙起眉间,稍一思忖回溯,也便将彼时尚且年少的小沙弥因着难以分辨孰恶孰善而铸成的过错猜出了七八分。
虽说杨不留同她这位生母近乎素未谋面,然而血脉相连之下,她其实不难猜测到,当年的阿尔番丽在京城之中,究竟是怎样一副表里不一难以捉摸透彻的纯良嘴脸。
于年少者而言,窥破一位伪善之人的罪行简直将同晴天霹雳。若是这会儿念叨起甚么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话,恐怕良心难安,而在那当时,将此番窥探通禀于跟阿尔番丽毫无关联的朝中重臣,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杨不留不大明白无妄和尚对待此事耿耿于怀的原因。
她缓慢地笑了笑,轻声细语地开导了几句才换来无妄大师的抬眼,和尚似是自嘲苦笑地闷哼了一声,大彻大悟救民济世归根究底捱不过心结难解,无妄一时觉得他这“得道高僧”之名实在虚浮,良久方才斟茶浅品娓娓言道,“事关当年方苓在应天府的所作所为,贫僧也是在温太史令暗中彻查初见端倪时才肯确凿认定的。”无妄顿了一顿,稍作回忆,沉声又道,“当初阿尔番丽顶着拓达部落神女之名入宫沦为罪奴,因着容貌姣好得过几次侍奉宴饮的机会,藉此大好时机,她伙同之前密探查明的几位前朝归顺的隐匿叛臣,撺掇着御前总管入伙,先行更改了罪奴黄册,是以甩开原本罪奴的印记,被挑选到后宫侍奉宁妃娘娘。”
杨不留难得形表于色的瞠目半晌,开口磕巴了一下,“她……那也就是说,宁贵妃身边的旧人,都该认得她才对——之前贵妃娘娘派人画过我的画像,难道说……”
“贵妃娘娘应当是心有猜测的,只不过少有佐证,贵妃娘娘也不会轻易开口问询。”无妄和尚拨动佛珠微微颔首,先行示意杨不留稍安勿躁,继而缓声又道,“至于方苓是如何从宫城里出去的——”
“是因为肃王殿下当年被东宫构陷挨罚,宁贵妃不愿幼子受辱,百般无奈之下送他出离宫城……”无妄抿了下唇,轻声道,“而那位因着平日里跟三殿下十分交好,而被宁贵妃安排出宫陪同的宫女小苓儿,便是你的母亲,方苓。”
当年东宫大宫女因太子带皇弟皇妹游湖翻船问责一事,口出恶言栽赃构陷,是为肃王和方苓逃离皇城的缘由伊始。
然而这却并非完整的真相。
无妄砸吧砸吧嘴里的茶叶,缓缓道,“时隔多年之后,懿德太子对当初出口伤人以保全他东宫之位的大宫女颇为介怀,待她到了婚嫁的年纪便将她送遣出宫。温太史令此时得知方苓身份之谜,便借此机会问询过那位宫女,如此方知,撺掇她构陷肃王殿下的,正是长宁宫里不甚熟悉的宫女小苓儿,你的娘亲。”
“既有意挑拨先皇后和宁贵妃之间的关系,又有意寻得机会出到宫城外面去……”杨不留本就寒凉的指尖在茶炉旁烘了半晌,手背上脉络仍是凉得泛了浅浅的青紫,她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吐息时牵起几分索然无味的笑意,抬眼直视着无妄,沉声问道,“她离开宫城之后呢?”
无妄和尚无波无澜地迎着这姑娘浓重死寂的眸子,眉宇间细若游丝的烦忧被反衬得几乎消散殆尽,“肃王殿下离开宫城之后一直借宿在太史令的府邸之中,但因着宫中而来的身份,再加上温大人一介文官,府中并无刻意的侍卫看守,方苓在温家,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自由之身。隔了许久,因着温二公子体弱多病半夜高烧,温家人外出寻医时才留意到,那名乖顺温良的宫女小苓儿,入夜之后竟会独自一人游荡在应天府的街巷当中。可惜此事并未深究,此后不久,京中巡防查彻了几名西域密探,朝中一时察觉不妙,秦守之大包大揽的把这件事儿揽在身上,末了以几番绞杀罪奴,逼问出几名前朝逆臣便就此作罢,洪光皇帝也没再追究继续。”
杨不留瞬时捉住端倪,“逆臣与御前总管勾结……勾结我娘的事儿,没查出来吗?”
“查出来了,但秦守之把这些线索压下去了,并以此威胁御前总管在后宫之中待贤妃娘娘多加照应,而后又顺藤摸瓜,发现了在彻查细作期间悄无声息的宫女小苓儿。”无妄唏嘘道,“而偏巧,这小苓儿这会儿正在他的心腹大患温大人的府上暂居。秦守之便动了借她的图谋不轨,栽赃温家的心思——可是拖人下水单凭一个借住的身份实在难以得逞,于是乎便有了温太史令纳娶妾室这么一桩仓皇的亲事。”
无论是天意或是人为,秦守之不怀好意撺掇而成的亲事落了实,而温仲宾原本尚未成型的揣测猜疑,也便在方苓含羞带怯的顺水推舟之时,渐渐的由虚无缥缈化作了伸手可触的实体。
然而方苓于温仲宾而言终归脱不开夫妻之实,诸般猜测便稀里糊涂地被搁置在四境不安朝中难宁的繁杂琐碎之后,时至临近年节,太史令这位御前的红人又须得着手筹措年礼和开春国礼之事,正在他分身乏术之时,方苓因身为人妇稍受限制的动作,在她随温夫人到护国寺敬香祈福之时,被小沙弥无妄,窥得了些许不妙的行迹。
“那日我大抵是在后院洒扫觉得烦心,趁着师兄和主持不注意就溜到山间的古木林子里去,走了挺远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偷偷摸摸地凑近一看,正是方苓和几名掩着面目的番邦大汉低声交谈的情景。”无妄凝眉顿了片刻,轻声回忆道,“当时那几名大汉衣着并无异常,可耳朵和发间的配饰却不是中原打扮,每个人手里都提着西域弯刀,骇人得紧。贫僧吓得直接甩开了扫帚就往僧舍的方向跑,身后骤时起了风声,有人追了过来,我分明觉得那弯刀的刀尖儿都快抵在我的后脖颈,却听方苓轻飘飘地唤了一声‘阿三’,说,‘一个小和尚而已,无妨留他一命。’”
无妄声音渐而低沉,“……此后,我跑到秦府禀报此事,秦守之当堂大喜,与彼时正担忧那替罪羊揭露拓达神女实情的庆安侯乔忱暗中联手,扣押了那日在护国寺暴露行踪的西域杀手刑讯逼供,数日未能供出主谋,正准备带着那几人与方苓当堂对质——方苓大抵是自护国寺回程途中便得知情况不妙,担心败露牵扯,不日便设计诈死,也免了牵连温家遭受打击。此后,秦守之通过那几位密探撤掉了西域十国筹措在国礼时散布北明王朝命不久矣这一谣言的暗网。温仲宾又得了方苓诈死前的提醒,查明了密探设伏下毒屠城的阴谋诡计,此后明面上温大人念着治丧之事不便参与祭天大典的事宜,实则也是避嫌,免得皇帝再生猜忌。再往后的事儿,你应当也能知道个八九成了。”
再往后,方苓一路行至广宁,身怀六甲误入匪营,却因朝中剿匪之策再一次沦为替罪羊,成了一缕刀下亡魂。
杨不留觑着无妄渐而紧蹙的眉间,一时对着这位勘不破往事尘埃的高僧失笑道,“所以大师是觉得,我娘她留了你的性命,你却跑到秦守之那儿状告她勾结番邦意图祸乱京城,心生不忍吗?倘若大师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睁睁看着应天府沦为丧城,岂不是更为不堪?”
“孰轻孰重,贫僧自认足以分辨。”无妄耷拉下眉眼,摇摇头,“不瞒施主,起初我并不觉得自己又何过错,甚至还妄然地给自己扣了个英勇无畏的帽子……可后来得知秦守之意欲在朝廷只手遮天,得知此事却还压住不放,甚至编排得温大人险些为此事抄家灭门,贫僧方才觉出不对劲。若要说心中有愧,倒非是状告通禀……而是因着当年得知方苓保全温家离开,却怀有身孕一事。贫僧时常不由自主地去想,若是我当初通风报信,投奔的是温太史令,会不会此事还有别的转圜余地?或许,也不会无辜殃及一个未出世的生命……”
“我这活得好好的,哪儿来的无辜殃及?”杨不留怔了片刻,这才觉出这悲天悯人的得道高僧与她截然不同的念头愁绪,低头轻笑,半晌才又接话。
“我倒是觉得,我娘当年诈死离京,不大可能单单只是因着动了甚么真情实意、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