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拨动佛珠的动作顿了片刻,指腹反复揉捏着已然泛了油亮的珠子,惊诧的紧盯着杨不留的神情,良久,叹了今日不知第多少口气。
和尚原本一张溜光水滑的脸都快在这姑娘跟前愁得皱巴成了葡萄干——无妄此生遁入空门又投身尘世,却着实难以勘破这凡世间的万物真理人性恶善,无论是方苓,亦或是他面前的这位杨姑娘,行事言语偏要将自己的善念压抑在编排揣测的恶意之下,温和柔软底下是坚不可摧的筋骨,流淌着你无从分辨真心假意的温热。
这人用善念待着世间,却又习惯于让世人,怀揣着最恶毒的念头反而待之——偏偏这人又极聪明,站在矛盾的边缘混淆视听,根本无从分辨她哪个是真心,哪个是假意。
就如同当年方苓动了恻隐之心留他一命这一困扰了他多年的难题。
思及此处,无妄和尚五脏六腑里的那些个慈悲为怀又开始在肚子里撒了欢儿的蹦跶个不停。
杨不留没分神细究这位高僧满目的悲天悯人从何而来,亦或是往何处去,她抿了茶无声地等着无妄和尚的追问,等了半晌没动静,尴尬地眨了眨眼睛,自顾自接茬儿道,“当年我娘在京城之中的所有遮蔽掩护都已经暴露,诈死离京之举,既是三分看在温家人的情面上,亦是七分在于自保。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愁没柴烧,祭天大典上谋算着内部攻破的计策难以达成,自然要绕到京畿之外再行打算……可惜西域密探细作终归敌不过有意杀她灭口遮掩北境战俘真相的庆安侯军队,她又带着我这么个累赘——”
“再做筹谋,需要逃到千里之外的广宁府吗?”无妄眉间不自在的松动了些许,微微叹了口气,“她若是心里没半分‘情’字牵挂,杨施主又怎会安然落生?”
杨不留登时噎住,强压着的那些个伤春悲秋被一个“情”字搅和得心烦意乱,她下意识地想要抗拒反驳,开口却难以自已地哽住,红着眼眶压抑地重重一叹,把喉间的酸苦分毫不剩地咽进肚子里去。
杨不留至始至终都在逼着自己认清现实,方苓于她而言,只能是个触不可及虚无缥缈的梦——她本以为她从言归宁那儿了解到的事关方苓的为人过往便是近乎完整的全部,然而自从她一步一步靠近这一团模糊不清的迷雾开始,她便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她勉勉强强在自己脑海里描绘的那个“娘亲”的相貌,单薄浅显得甚至不如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
而那个在广宁府时重情重义温暖如阳的身影,在京城这一座四方城中,被丁点儿的火星一触即燃,烧得灰飞烬散……
杨不留无从否认,这位在京城波谲云诡里搅弄风云的西域密探阿尔番丽是她娘亲,可这个身影太陌生,陌生到她根本无法将那个眸中尽数嗜血屠城之计谋的细作谋士,同那位抛舍掉所有身份,只为换她一生平安无虞的弱女子联系在一起。
杨不留并非未曾懊恼过,自己所做出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她大可以自我欺骗着不去跟这世道朝局争执不下,然而事与愿违,方苓在广宁冒名替死之事败露,京城里这些位意图颠倒朝堂之伍蠢蠢欲动,她倘若不先发制人,还能独善其身吗?
杨不留心知肚明,她把自己的筹措打算看似无须遮掩光明磊落地袒露在肃王面前,背后藏了多少偏执苦楚……她无时不刻不在担惊受怕,她所有算无遗策的背后,肃王待她的信任,还能剩几分心甘情愿?
无妄和尚掀起眼皮干巴巴地看着面前的姑娘眼眶红了半晌。他这和尚徒长了一颗怜香惜玉的心,却不好逾越地做甚么怜香惜玉的事儿,只能苦着一张脸试图跟这位姑娘感同身受,手里的佛珠拨得哗啦啦作响。
杨不留沉重地游走在躯壳之外的思绪被无妄手里佛珠的声响唤回了些许清明,她细细地喘气,平复着瘀堵在胸口处钝痛,沉默地喝茶,茶叶嚼了满嘴的苦涩。
正此时,山风又起。
杨不留稍微偏头,侧耳听着骤风穿林而过的细碎声响,目光越过无妄和尚的肩头,悄无声息地落在书案上纸页翻飞的书册上。
无妄顺着她的视线转头一望,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一室沉寂,“杨施主似乎对贫僧的书册很感兴趣。”
杨不留眉梢微微一挑,未待追问,无妄和尚先一步开口笑道,“就是一本山水游记罢了,贫僧不才,周游四处时总爱记些乡土意趣的逸事,洋洋洒洒写了不少篇章,得闲时便整理起来,待到年迈之时不便出行,随手翻来,也可乘着书香笔墨神游中原。”
杨不留这人思绪和情绪跳脱得倒是快,愁思未尽,先沉吟了片刻,似笑非笑地看向无妄和尚道,“大师和前任护国寺住持云游四海之时,难道就没趁机查找一下,当年潜伏未出的西域密探吗?”
“受温太史令所托——”无妄坦然一笑,“顺路而已。”
杨不留点点头,似是寻常闲谈地又追问了一句,“那不知,当年的西域密探是何详情,大师能否透露一二?”
无妄并不意外,或者说,他在不知杨不留意愿之时,早便做过打算,有意拿此端倪透露些许,趁机反将一军。
“那贫僧便不能免俗的问上一句,不知杨施主到底想要甚么,又究竟想做甚么?”和尚微微偏头猜测道,“要么重操阿尔番丽的旧业,要么替肃王争权夺嫡……”他顿了一下,低低地笑了一声,“杨施主理该心知,此间山寺既然顶着‘护国’之名,便不尽是脱离在世事之外的供奉信仰之所——若是贫僧的一念之差害得四境腥风血雨……”无妄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也许是贫僧愚钝,见识短浅,不曾参破姑娘是何心意。”
这一问直白地抵住杨不留的喉咙,虽说处处留有余地,可无论如何作答,单凭只言片语,很难取得这猴儿精的和尚的信任,届时若不得他意,怕是囫囵个儿的脱身都难……
杨不留没急着答话,微微眯着眼又听了会儿风声,随即径直地望进无妄复又波澜不惊的眼眸里,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揣测寻得些许佐证的蛛丝马迹——这间护国寺,护佑的究竟是天潢贵胄皇亲血脉承袭之礼,还是家国山河黎民万千的世道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