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留脸色一变。
西域十国这一连串儿的羊粪球对西北边境城池虎视眈眈已久,然而边关之外哪怕闹翻了天,只要齐钟不动如山地立于边关隘口,西域的内乱就很难翻滚漫溢,惊扰到边境数城。
孰料,齐老病重的消息甫驰至京城,几乎前后不出两日,西域便启程出使北明都城——齐钟是压在西域十国心脉上的石头,如今这悬崖边上的石头摇摇欲坠,乎莱尔这会儿派人出使应天府,面子上攀亲哭穷,肚子里不知道憋了多少坏水儿。
然而杨不留忧心更甚。
西北这两年天灾不断,西域十国扑腾来闹腾去减免朝贡嚷嚷着揭不开锅无非是掰着手指头盘算着他们自己的家底,能省则省,省不了的便倚仗着联姻之事伸手讨要……
但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无论是乎莱尔还是乎噶尔,亦不论他俩撺掇生事抑或是偷摸使坏,归根究底的目的无外乎眼馋着边关往东南那一方富饶的沃土,倘能一改矿产丰富却土地贫瘠的现状,西域多年来受制于北明的现状就有机会彻底翻盘。
问题是北明惦记着沾亲带故,西域却另有揣度,倘若东宫因着长公主身处西北心生偏颇,此事注定后患无穷。
庄望晃了晃茶壶,起身到门口招呼念儿换壶新茶,转而回身缓步道,“西域现如今官面上臭不要脸的哭穷,实际上却是一边示弱一边试探朝中会因为长公主的姻亲之事对他们让步至何般地步……以前还顾及着西北大门有齐老将军守着,谁成想齐老将军重病的消息刚冒了个头儿,他们就把耳朵伸到京城来了。”庄望顿了一下,“说句实在的,依着我跟陆阳对那位太子殿下的了解,无论西域三王子是来借齐老将军重病这个契机来趁虚而入得寸进尺,还是趁机找茬给边关外一个藉以滋事的缘由……但凡这拿主意的事儿落到东宫头上,懿德太子只怕很容易中了小人的圈套,为了握实兵权,急于求成。”
杨不留叹了口气。
陆阳抚掌咋舌,“我说皇上怎么这么急着召见肃王——这会儿西域踩着齐老将军病重的风声出使北明都城,摆明了就是把心怀不轨提到明面上。懿德太子虽然拿着兵符,但京城之乱于他而言在行伍间树威不多,他势必会借此机会让西北驻军先下手为强……西北事关长公主,懿德太子恐怕不会轻易假手于他人,但现在齐老将军难当大局,太子但凡轻举妄动,西北国门只怕会徒生祸端。”
陆阳边说边琢磨,思来想去甚是不解,“皇上既然察觉到太子现如今不对劲,为什么不跟懿德太子直接商议?太子虽然对兵权之事不懂变通,但还没到不听规劝的地步吧……”
杨不留闻言挑眉,沉吟片刻缓声道,“倘若同太子还有商榷的余地,皇上不会找朔方进宫。京城之乱之后,太子已经把手伸到了玄衣卫,你觉得依着洪光皇帝的心思,他对太子的信任还剩下几分?”
陆阳抬眼看向庄望,一撇嘴,不解道,“可对于洪光皇帝而言,这山河社稷,还不是迟早要交到太子手里?不然如今太子空有兵符却不得行伍拥戴,正是可以把控的时候,皇帝为甚么还任他妄为呢?”
庄望微微拧着眉,转而看向杨不留道,“会不会皇帝老儿本身就有意打压西域……”
“不太可能,毕竟宁国公主尚在,西域闹得再欢,面子上总是要过得去的——”杨不留话说半路突然顿住,她抬头看着面面相觑云里雾里的庄望和陆阳,心里忽然一沉,“……近来,宁国公主可有消息?”
一往南境数月,华庭殿案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软榻,洪光皇帝没伏案,倚在榻上半眯着眼,先行将南境招安安置和五军营部署安排问过一遭便不多言,方何和岳无衣见状识趣长礼退下,留着肃王一人跟诸荣暻说话。
诸允爅跟闭目养神的洪光皇帝实在是没甚么话说,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偷偷打量着他的神色——诸荣暻眉宇间的疲惫堆积成了沟壑,江山社稷的每一寸风吹草动都在他脸上割划出痕迹,消耗着他的心血。
肃王殿下觉得他在这儿无非是给诸荣暻添堵,他坐不安稳,挪了挪屁股要起身,“父皇操劳不适,还是早些处理公务早些休息——”
诸荣暻却掀起眼皮看他,抬起胳膊勾了勾手指,沉声道,“朝会上的折子大半都在东宫,华庭殿现如今清闲得很。”诸荣暻轻咳了一声,“再者说,朕都没急,你急甚么,坐下。”
洪光皇帝略微扬眉,看了尹银花一眼,直等花公公颔首退下,顺手阖上了内阁的殿门,适才缓声问道,“西域三王子鹘仁达朝贡出使一事,方何同你提起了没有?”
“说是来哭穷……”诸允爅耷拉着眼皮不怎么走心地搭了句话,垂眸一瞬忽然凝眉抬头,“西域有异?”
有异谈不上,诸荣暻随手抄了个奏折砸他这张乌鸦嘴,简略地说了说这段时日西北的情形——宁国公主产后染病久无消息,齐钟年迈病重,西北琐事纷繁一团糟,这乱七八糟的还只是越过千里明面上的消息……
“鹘仁达此行本来可以拦下,但太子有意促成,朕得知消息时人已经过了关口……然而还不能轻举妄动,毕竟此人到了北明境内,再有甚么问题,便是我北明的过错了。”诸荣暻沉沉地叹了口气,“事关长公主安危,太子心急莽撞,朕也不便干预,只不过齐老如今数着日子过活,太子在京中行事朕尚可提点一二,但边关朕有心无力,西北断不可无领军之将,此事你多留心。”
诸允爅闷闷地没吭声,一时半会儿没绕明白,洪光皇帝把西北主帅的重责该花落谁家一事丢给他是在试探甚么,隔了好半晌才想打个太极避而不谈,“西北虽有联姻盟约在先,但国门不可失了戒备……”然而肃王不好推脱得太明显,被洪光皇帝瞪了一眼,掩唇咳了一声又道,“齐老病重一事在西北传得太离谱,大抵是驻军有人走漏风声,主帅一职由副将暂代并非长久之计,只不过京中和南境之事过后,近年来武试的能人都有了去处,若说要担起主帅之责,恐怕还是得父皇身边的人选……而且西北驻军条件艰难,儿臣在南境清剿匪患时,结识了一位南境商会的公子哥,此人在当地是个小百户,不过经商手腕不错,于军中军费军备有益,西北不妨照例提点些富户人家的公子……”
“你在北境,也这么抓有钱事少的冤大头?”诸荣暻哼笑了一声,截口打断,也没跟他计较,“贪官污吏怎么来的?就你这种侥幸心理……”
其实肃王这答案诸荣暻还算满意。
诸允爅虽然平日里不卑不亢不管不顾的时候多,但行伍之事鲜少诡辩偏颇,提拔用人要比意图在朝中布局的昭王和太子公允许多,偶尔偷奸耍滑诸荣暻也是见怪不怪。
洪光皇帝微微点头说了句明日朝会再议,又道,“说起南境商会……你这次在南境断了边关私商的路子,南楚虽然没明说,可递来的书信却旁敲侧击地写了不少,对你严惩私商私路赶尽杀绝的举措十分不满。”皇帝嗤笑了一声,“亏着朕本还念着给你跟南楚郡主谈一门亲事,如今倒好,你把人家得罪透了,联姻怕是联不成了。”
诸允爅明显一怔。
洪光皇帝说话时正捏着眉心,没瞧他,自顾自又道,“好在你离京之前,朕听闻你母妃往你府上送时令果蔬,顺路捎了信儿想先问问你的意思,见你一直没回信,朕也就没急着明旨递帖。后来出了乱子,也就把这事儿打岔绕过去了……不然你这六亲不认地跑到南境一顿胡来,人家还不得当我北明欺人太甚?”
诸允爅眨了眨眼睛,彻底糊涂了。
“啊?甚么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