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荣暻对于肃王历来视金钱和他这个老子的话如粪土的倒霉秉性或多或少有所耳闻,每逢生辰送到肃王府的礼单他瞧都不瞧,顶好的金丝乌木差点儿被他当柴劈了烧火,宁贵妃差人送过去的一大堆东西落到他眼睛里十之八九只剩下那些能吃的,并未刻意叮嘱过的信笺保不齐这会儿还压在箱子底。
“罢了罢了,你刚回京城那阵子朕无非是看你在京城闲的流油,查个毁容案也能搅和得四方城里不得安生,想给你添点儿堵……”洪光皇帝咳了一声,摆摆手不做深究,正色道,“南境那些贪得无厌的番邦小国,借此机会敲打一番也无不可——就是你没福气,朕可听说,南楚的那位郡主生的一幅倾国倾城貌,配你绰绰有余……”
诸允爅没细听,这会儿还琢磨着信笺的去处不放。洪光皇帝那厢只当他糊涂度日,肃王却后知后觉地记起当初宁贵妃差人往肃王府送吃食的事儿——且不论他母妃送来的物件儿他向来亲自过目,自杨不留到了肃王府,府上诸多纷繁的琐碎尽是她亲自经手整理处置,怎么可能有所遗漏……
除非这信笺根本就是被杨不留偷偷藏起……
肃王殿下莫名其妙的心思瞬时明媚得遍地开花。
——合着这姑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声不响地吃醋呢。
既要断了南楚攀结姻亲的心思,单凭着装傻充愣地拖延无济于事,肃王只有把南楚得罪透了才能以绝后患——诸允爅这才意识到,当初他犹豫着掐断南境私商混乱,有意给南境商会行个方便时,杨不留为何难得一见的双手赞同,连个踌躇思索都没有。
诸允爅略微耷拉着眉眼,回过味来就抿着唇听着洪光皇帝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装傻充愣,诸荣暻掀起眼皮看他,见他早就心不在焉,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默然地睨了他半晌,“回京途上舟车劳顿,身上又重伤初愈,朕不多留你了……明日朝会朕会到场,你也别再耍性子闹着不来,一会儿去看看贵妃吧,她惦念你惦念得紧。”
后宫楼台三千,明雁阁被火烧尽坍塌得并不起眼。
诸允爅并着随行前往长宁宫取药膳的尹银花停在秦贤妃那座烧得遍地尘埃的明雁阁前,两厢沉默良久,肃王适才收回沉如深潭的视线,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儿就这么荒着?”
“一把火什么都烧没了,皇上的意思是不打算重建,也免了触景生情……”尹银花微微颔首,轻声答话,“贵妃娘娘差人清了废墟,正盘算着翻修建座园子,嘉平王殿下和巽南王殿下日后也多个玩闹的去处。”
肃王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他们两个乱跑到后宫皇长兄都要罚,怎么还要修园子让他们两个小祖宗跑这儿来玩儿?”
尹银花笑笑没说话,颔首转身挪了步子,衣袍褶皱迎风一展,正露出他腰间系着的铭牌玉坠,穗子随着他轻轻晃了晃。
诸允爅莫名其妙地咂么着尹银花这意味深长的笑,目光稍落,定定地看着他腰间跳跃的玉坠子,先是依稀觉得眼熟,待到目送尹银花端着药膳离开长宁宫时陡然一惊。
那枚一正一反刻着艮卦与兑卦铭文的方形玉坠,同当初陆阳送给杨不留的“钥匙”几乎如出一辙……或者准确些来说,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宁贵妃抬手敲了下肃王的额头,“怎么了,花公公招你惹你了?做甚么非要这幅吃了虫子似的表情盯着人的背后瞧?”
诸允爅愣了一下,忙赔笑摆手,然还不等开口,便听长宁宫殿外叽里咕噜地好一番闹腾,一扭头,竟是诸熙抱着小脸儿红扑扑的诸煦跳进正殿,先欢欢喜喜地喊了几声皇祖母。
两个小祖宗停下步子才瞧见肃王在场,久不见面的煦儿像是认出他来,扑腾着两条小短腿儿,闷头扎进肃王的怀里,一脑袋撞在肃王胸前的伤处,熙儿怔愣在当场,半晌方才眨了眨眼睛,惊喜万分地唤了声“三皇叔”,一本正经道,“三皇叔为平南境浴血沙场,慷慨……”
“我活得好好的,别学那些个文绉绉的词儿跟我这儿胡咧咧。”诸允爅抬手在他头顶胡噜了一把,看着嘉平王满眼憧憬轻声一笑,“臭小子,长个儿了。”
长宁宫其乐融融的热闹到了未时过半,煦儿吃饱喝足需得哄睡,嘉平王还有功课要学,依依不舍地拉着宁贵妃亲昵道别,挨了肃王一脚适才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儿的跑出殿外。
诸允爅看着诸熙这几月不见就跟窜天猴儿似的长起的个子唏嘘不已,忽然想起甚么似的,脸上的笑意一滞,沉默地揣度半晌,拧眉开口道,“熙儿和煦儿……什么时候接到长宁宫了?”
“京城之乱息止之后。”宁贵妃顿了顿,眉目间浅浅地勾了几分愁容,“你父皇最近藉由东宫事务繁多之名,把煦儿熙儿接进了后宫,一来说是安享天伦之乐,二来……”
宁贵妃话未言尽,但没说出口的言语已是昭然若揭。
懿德太子在京中的所有急于求成和暗中把控洪光皇帝尽数看在眼里,他不做干预并非无从把控,事到如今,洪光皇帝大抵是在隔岸观火,几近漠然地看着他举步维艰地往前走。
嘉平王和巽南王只会是诸荣暻捏着懿德太子的筹码之一。
诸允爅心知肚明,洪光皇帝为人做绝会到何般地步,他叹了口气,正色道,“熙儿知道皇长兄和父皇……”
“姑且不知,不过这孩子聪明,大抵心里也有猜测罢。”宁贵妃忧心地沾了沾眼尾的泪光,“幸而在我这儿,你父皇也放宽了之前太子对熙儿的限制,准允他逢休午后,学完书可以去听讲兵法,他有兴致学,没什么时间忧心他父王的事儿。”
“算了算了,好不容易回来,先不说这个。”宁贵妃觑着肃王深沉的神色,心里也跟着难捱,她拉着诸允爅的手好生安抚了半天,摩挲着他掌心手背多出来的疤痕泫然欲泣,心疼完自己的儿子又念叨起随他一同前往南境的杨不留,心急问道,“对了爅儿,不留姑娘可还好?我听付统领无意间提起过一次,说她为了帮你们请援军伤得不轻,人怎么样?姑娘家可不好伤了气血误了身子,要不我差个太医跟你回去瞧瞧?”
肃王离开深宫回到府上已是日头旁落,正是饭堂热闹的时候。
肃王府上下簇着诸允爅在饭堂里喧闹着喝了几口接风酒,空落落烧得他胃疼才回堂屋,杨不留鼻子尖,闻见他身上的酒味就皱眉头,瞪着眼睛看他喝了热汤适才罢休。
诸允爅回府时从老林那儿得知庄望和陆阳来过,但没多问,觑着杨不留并不算晴朗的神色猜了个大概,十之八九跟他进宫听训闹心的是同一件事儿。他闷头扒了几口饭,余光瞥见杨不留腰间的玉坠子,犹豫了一会儿含糊问道,“……陆阳在宫里的眼线,是花公公?”
“嗯……”杨不留没回避,点点头,筷子尖儿戳着碗里原本就不多的米饭,拨给诸允爅一半儿,“鹘仁达和太子殿下的事儿你应当知道了,除此之外,还有件事儿你得留心。”
诸允爅霎时垮了脸。
“我还以为回京城能安生些日子,这怎么刚回来就乱成这幅德行……南境刚安稳,西北又闹腾……还有哪儿?奴儿司不是才哄回去——等会儿……”诸允爅哼唧了几句突然顿住,看了杨不留一眼,一口饭噎住了喉咙。
杨不留先给他盛了汤顺下去,慢条斯理地接上前言。
“拓达公主还停留在应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