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允爅一愣,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
肃王殿下甫踏进应天府的地界儿就被生拉硬拽拖到宫城,在华庭殿满心郁结地搅和了一脑袋浆糊,孰料回了府上也不得悠闲,这厢宫中暗线的事儿刚问出了一个声儿,那厢索性丢下来一个大麻烦,兜头砸得他猝不及防,头晕目眩。
虽先前无人提及,但秦守之着实算得上是北明皇家的心头大患,如今秦氏一党连根拔起,京城危机得缓,诸允爅摸清拿住了南境驻军山匪的形势,为避锋芒在南境好山好水养了月余,一切的顺遂和按部就班难免让人生出河山大好风平浪静的错觉——时至回京入宫,杨不留又不咸不淡地提点了几句,诸允爅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虽不曾避开硝烟战场,却也着实离了那昼夜如绷弦的北境刃口有了一个年头。
波谲云诡尚且不见尽头。
北境马匪叫嚣,边关拓达生乱,日复一日的难得安稳,乔唯揣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对镇虎军虎视眈眈,肃王殿下倒没被游山玩水的闲散冲昏了头,然而脑子里的那根弦毫无预兆地松而复紧,诸允爅总觉得四肢百骸涌上来一股压抑不下的疲乏。
应天府的盛夏终归逃不过一场接一场的瓢泼暴雨。
肃王压着喉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等等……”诸允爅看了杨不留一眼,搁下汤碗,齿关无意识地磨着汤水里的桂皮渣滓,不自禁地拧眉问道,“先把尹银花的事情说清楚——既然花公公是宫中的暗线,为何偏巧让他在我面前暴露身份?”
诸允爅心知肚明,尹银花在洪光皇帝身边贴身服侍,随意佩戴佩饰玉坠乃是大忌,况且肃王殿下平日虽顶着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棒槌帽子,可一双眼睛不是出气儿的,先前绝对未曾见尹银花佩戴过这块刻着艮卦兑卦的玉坠——今日所知所见,显然是刻意暴露,算是悄无声息地跟肃王殿下通个风。
“秦氏一清,京中的漩涡不在应天而在宫城,高墙之中我力所不及,贵妃娘娘虽可保后宫一隅不起风浪,然而朝堂殿前总归是多有不便……”杨不留顿了一下,目光浅淡地触着诸允爅的眸子,继续道,“陆老板跟花公公是如何交识我不太清楚,说是往年春猎时无意中有了往来,姑且那么一听就罢了。不过林管家同我提起过花公公的为人,之前在南境时,跟星桥也问了问,但凡在皇上面前有何不妥,花公公可以襄助一二,这个不必担心。”
杨不留说话惯常轻描淡写,千方百计的试探犹疑以至如今替肃王确切地寻得了一步退路被她几句话带了过去,不作隐瞒,却也显而易见地不想让诸允爅徒生烦恼跟着没头没尾地掺和。
诸允爅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杨不留耷拉着眼皮,佯装视而不见地避开他欲言又止的视线,稍微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反过头来先下一城,蓦然逆着诸允爅的目光回看他,“至于乔唯为何留了拓达公主在应天府,留着这么一号人物在京城究竟意欲何为,倒是要问问肃王殿下了。”
杨不留抿着唇看向诸允爅,也不吭声,幽幽然地瞧得还没回过味儿来的肃王殿下没来由的心虚,稀里糊涂地先下意识地回绝道,“你看我做甚么,我可没招惹过甚么拓达公主啊……”
杨不留一挑眉,舔了舔唇角笑道,“我还甚么都没说呢——再者,招惹过也没甚么,镇虎军和拓达之间有国仇家恨横在那儿,你即便想娶,人家也不能嫁。”
杨不留纯粹是逗他,肃王殿下却背负着年少时声名远扬的风流传闻十分当真,讨好地拖着圆凳凑近了些,捞起杨不留的手腕,指腹摩挲着她腕子上的疤痕,“吃醋啦?”
腕子上的新肉柔软,诸允爅指腹上覆着薄茧,轻轻掠蹭得杨不留一激灵,红着耳朵尖儿躲闪了一下,“别……我逗你的……”
诸允爅这会儿福至心灵把人抓得更紧,咄咄地盯得杨不留慌张不已,轻笑着又问了一声,“那南楚郡主呢?”
杨不留一愣,眨巴着眼睛怔怔地瞧着肃王那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开口辩解不成,反倒急得呛了一下,那丁点儿藏着掖着的做贼心虚囫囵个儿的被她一不留神抖落在外。
诸允爅难得占一次先机,递了水杯过去,一边拍着杨不留的背替她顺气,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母妃同那些吃食绸缎一遭捎来的信笺,被你收起来了?”
杨不留又是一呛,咳得眼泪都快出来,“咳咳……没完了你还!”她抬手在诸允爅不依不饶握着她腕子的手背上捏了一下,指尖触及他手背上的新疤又不舍得用力,哭笑不得地甩开黏在她身上的人,“那封征询肃王殿下纳妃的信笺跟礼单放在一起了,你要是去找的话,应该还能找到。”
“我找它做甚么?”诸允爅伸手把正犯拧的姑娘捞得近一点儿,“父皇说我已经把南蛮那几位小国主得罪透了,别说娶人家貌美如花的郡主,现在南边恨不得我赶快滚回北境去,对我简直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杨不留一把推开肃王殿下那张眉飞色舞愈凑愈近的脸,“你要是想娶也不是没有办法。”
“你怎么又随便给我定罪啊?”诸允爅被她难得扭捏却又不想招摇的模样惹得心痒,捧着她的脸捏了又捏,迅速亲了一口又端起正色道,“不说这个,继续说拓达公主的事儿……”
杨不留“哦呦”了一声,扬眉问道,“还是更喜欢聊拓达公主是吗?”
肃王殿下一噎,没想到这儿还留着一手呢。
“……我对天发誓,我要是对甚么拓达公主南蛮郡主心存歹意,就天打五雷轰,唔……断子绝孙——”诸允爅并拢三指对天起誓,余光瞄着杨不留眯起眼睛瞧着他笑而不语,挫败地屈起胳膊肘碰了她一下,“不是……这时候你不该拦着我吗?”
“当是话本子里的故事呢?”杨不留噗嗤一乐,“反正不作数,我听着过过瘾。”
“你还听着过瘾……”诸允爅拿杨不留没辙,捏着筷子敲了她一记,忽然想到了甚么似的眉梢一挑,声音沉沉地落在杨不留耳畔,“不过倒也是,我这香火传不传得下去,还得仰仗着杨姑娘赏脸——你要是不喜欢,那就咱俩人白头偕老,你要是喜欢,咱就儿女成群,但听夫人吩咐。”
这茬儿再接下去肃王殿下八成就离耍流氓不远了,杨不留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勉强把人提溜回正道上,“拓达公主潜藏在京城目的,要么明着找茬,要么暗中撺掇——乔唯先前栽赃不成自己反倒吃了亏,他手底下的得力干将折在这儿,事后肯定是要找补回来的。”
“拓达部落平日里虽然不安分,但行伍里并非铁板一块,北境一旦有意正面交锋,拓达统领铁木加不会允许乔唯擅自生事,北境若有变数,叶胥方辰会第一时间传信过来,这个我不担心。依我看,乔唯这个安排大抵还是针对这四方城中,他行事偏好剑走偏锋,捉不到马脚还真不好断定他要做甚么……”事关北境叛徒,诸允爅脸上那点儿风流嘚瑟当即敛了起来,默然片刻,反问了一句,“拓达公主在京城可有异动?陆阳那边怎么说?”
“一直盯着动向,但却摸不清路数。”杨不留一耸肩,“这位公主倒当真像是来京城游玩,平时不是闲逛就是吃吃喝喝,接触的人也都摸了底,没见有甚么异样——不过这一说也不见得确认无疑,乔唯离开京城时正好赶上五军营密谋动乱,野狼卫究竟留了多少人在京城始终摸查不清……”
野狼卫是镇虎军的心腹大患,肃王跟这群野狼对峙较量了三年仍不得其法,想要探底又岂是一朝一夕的事,诸允爅抬手轻轻拍了拍杨不留的头顶,“野狼卫的事儿我之前让无衣往北边送了信,拓达跟镇虎军是宿敌,乔唯有我盯着他,你不用太过忧心。”
诸允爅停了一下,抬手点了点杨不留替他犯愁拧得正紧的眉间,提醒道,“西域鹘仁达此行来京,跟蛰伏多年的鹰犬有无关联还不好说,你别分神。传言西域鹰犬历来嗜血,他们饥肠辘辘这么多年,不能掉以轻心。”
杨不留捉住诸允爅点着她眉间的手指,耷拉着脑袋轻声叹了口气,没说话。
当初在南境时,乎噶尔为了拿捏中垣形势,不惜以身犯险逼迫鹰犬现身救主,杨不留命悬一线之际神思不清,朦朦胧胧之间能察觉到有人替她拆了身上的捆缚,在她血肉模糊的手腕间止血上药,燃起狼烟给肃王一行人报信,脚步声渐远又渐近,沙砾碾蹭着鞋底的声响小心翼翼地停在杨不留的耳畔……她依稀记得郎七在她身边说了甚么,可惜模糊着记不分明。
诸允爅知道杨不留思虑深远,这姑娘绝非轻信于人的脾气秉性,但她毕竟要以一人之力牵制住一群疯狗,禁不起半点儿的懈怠分心。
“还是那句话——”诸允爅捏起杨不留的下颏又亲了一口,看着她一时懵懂的神情轻笑不已,片刻之后适才正色,清了清嗓子补上后半句,“郎七这人我不信,万事务必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