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的盛夏远比广宁难捱。
先前在南境时杨不留整日躲在林荫茂密的土匪窝里,她失血太多身子发凉,烈日当头也没觉出又多热,一群山匪大汗淋漓赤膊练兵的时候杨不留甚至还染了寒症,哆哆嗦嗦地晕了好些天。
后来将养得恢复了些,回京途中杨不留还被诸允爅当成冰块似的搂着凉快,如今天边的日头刚露一小脸暑气就蒸了上来,闷热得焦心。
杨不留倚在檐下廊柱旁,眯着眼睛打量着挽起袖子洒水去暑的念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趟西市琴阁的空当,小白宁红彤彤着一张小脸连跑带颠儿地停在别苑门口的阴凉底下,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杨姑娘,外面有人找——”白宁边说话边抬手扇风,中气十足道,“说是你师哥。”
其实自从几近确切地了解当初阿尔番丽,也就是方苓同温家的爱恨纠葛之后,杨不留看待温家人的态度或多或少有些微妙,无关亲近或疏离,就是难免忍不住设身处地的想起她娘亲,揣着些许摇摆不定。
她不太想去温府心有顾忌的拜会。
故而当从马车上钻出来,抬头望见京兆府明晃晃的牌匾时,杨不留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宋铮心粗,但耳朵灵,听见杨不留叹气也不知道是甚么缘故,伸手扶她跳下马车,握着细伶伶的胳膊皱了皱眉头,又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两下,觉出她瘦得太多,眉间拧得更甚,拦着手臂截下小炮仗似的扑向杨不留的宋来音,再稳稳地搁在他师妹的怀里,怕她逞强,只得叮嘱了一句,“抱一会儿得了,她可胖了不少。”
“哪儿有这么说自己亲闺女的?”杨不留抱着小丫头掂了掂,凑近了些,让小来音偷偷在他爹屁股上踹一脚,再欢天喜地的溜走,搂着宋来音亲了一口,“想我了吗?”
“想,我跟老宋和小珂都想你。”小来音被杨不留蹭着头发,痒得咯咯笑,走了没几步就体贴地嚷着跳下来,拉着她的胳膊边走边晃,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从广宁府的琐碎嘀咕到应天府的繁忙,话多得宋铮直叹气。
小丫头的喘病好了八九成,打小鬼精鬼灵的性子隔了些时日更热闹了些,宋铮这粗人都快受不住,“闺女,祖宗,歇会儿吧。”
宋来音扬着脑袋对她爹做了个鬼脸,然后攀着杨不留的胳膊,试图附在她耳边说悄悄话,“老宋以后讨不到媳妇儿的,他连小珂都哄不好。”
小丫头这一句悄悄话说得人尽皆知,小棉袄迅速地长成了一棵小辣椒苗苗。宋铮已经没脸可丢了,叹了口气随她去,倒是堂屋里的人面都没露就搭上茬儿,款步出门,笑声道,“谁用他哄了……”
时隔许久见到杨不留,温如珂杵在门口,两个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甚么好。
杨不留是心有顾忌,温如珂是心存愧疚。
温如珂先于杨不留回京的这些日子丁儿空闲都没有,京中琐碎并着朝堂施压落在他肩上,屈指可数的空闲时辰温如珂耗了半数在温老夫人身上,翻来覆去地问起曾在温府的方苓。
老夫人对温如珂的试探似有所感,倒没追问,只是温柔地摩挲着温如珂的手,将当初方苓照料温家的情形事无巨细地说给他听——许是事关朝堂党争的晦暗温老夫人分毫不知,也许是方苓待温家人着实竭尽心力,温如珂听了一半天,从温府出来的时候心事重重,总觉得不忍。
难得跟温如玦兄弟二人吃顿饭的时候温如珂也在席间忍不住慨叹亏欠,别有用心地探了探他哥的口风。
温如玦搭了他一眼,“她有意陷害父亲在先,哪儿论得上甚么可怜不可怜?”温如玦顿了一下,筷子末端在桌上敲了敲,继续道,“别总惦记着找人,娘她心软也就罢了,谁知道找到的是福还是祸?”
温二公子也不敢断定这算不算得上人心不古,他们兄弟二人所知所识不可同日而语,温如珂不记事的那些年岁里也许当真藏着太多不可告人的过往,但归根究底,于受尽苦难的杨不留而言,说上一句天道不公也不为过。
杨不留看着愣神儿的温如珂也犹豫了好半晌,末了到底是轻声一笑,唤了一声,“二哥,好久不见了。”
京兆府的厨子手艺不精,难得重聚总不好随便应付。宋铮知道温如珂有话要问,自告奋勇地拉着宋来音去望城坊拎食盒,临出门之前看了杨不留一眼,没说话,只拍了拍他师妹的头顶,然后扛起宋来音,让小丫头也拍了拍杨不留的头顶。
“庄望跟我提了一嘴……”温如珂把人招到棋盘边坐下,落子的时候盯着杨不留腕子上的伤疤蹙了蹙眉,叹了口气,“你走的这条路刚半程不到,现如今就折腾成这个样子……别告诉我你真打算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杨不留认准的事儿不太听劝,听出温如珂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只是摇头笑了笑,“不会的。”
温如珂对她的脾气秉性早有预料,不甘心问了一句也就作罢,劝阻不成只能提点,朝堂之上大事小情他想得到的都念叨了一遭——杨不留默声听着有点儿走神,像是撞破了宋来音如今絮絮叨叨的来由,抿着唇弯起眼睛笑。
“你还笑……”温如珂掠了她一眼,落子捡子一点儿没手软,“对了,还有一件事儿你得留心。”
杨不留扬眉,留神听着。
“我大哥。我前两天看他跟昭王偷偷摸摸见面了。”温如珂舔了舔后槽牙,怕这一句话说得暧昧不清,顿了顿又道,“我大哥现在踩着两条船,不一定憋着什么坏,别看他平时不声不响文绉绉的,吹起风来邪乎着呢。只不过我也是才察觉,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二殿下有了勾结……”
杨不留一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温如珂此前确实从未对他长兄生出甚么过分的揣测。她捏搓着棋子犹豫了半晌,“唔”了一声,缓慢道,“应当至少是在朔方去广宁府之前——这一路上坎坷不断,他后来跟我提过,温尚书曾经再三提醒他路上多带些人手;而后岳小将军押解赵谦来回京时路上又那么凑巧碰上了飞雁署襄助……”
这世上巧合多了必然事出有因,杨不留言尽于此不再多说,温如珂敏锐至此,她也没必要把话说得太分明。
温如珂脸色一沉,默然良久。
如今朝堂局势他看得分明,温家自打出了这么一位年少有为的户部尚书,便注定难逃东宫争斗搅和其中——关键是户部在六部之中位置举重若轻,偏重与否影响深远,但凡温如玦倾向于昭王殿下一方,他若是旁敲侧击几句隐隐挑衅,懿德太子本来就因为肃王撇下他去南境的事儿心生不满,难说会不会被他撺掇得动了掌握兵权的心思。
长此以往,东宫怕是打算一往无前地撞在洪光皇帝的痛处。
杨不留沉吟片刻,缓慢地摇了摇头,“想要卸掉东宫的助力,有文思齐的案子就足够了,昭王殿下倘若太过咄咄逼人,皇上一时可能看不出端倪,可以后户部的偏向由暗转明,难免梳理揣测,到头来只怕会适得其反。北明折腾了二十来年,皇上还真就不见得想把他的位子交付到跟他一模一样算无遗策的人手里……”
温如珂一抬眼,大致听懂了杨不留的意思,“你是说,太子是故意拿着手里的兵权瞎嘚瑟?他不有毛病吗?嘚瑟完招人恨,东宫之位都保不住,于他而言还有甚么好处?”
“……”杨不留若有所思地捏了捏拳头,抵着下颏,摇摇头,“还不清楚……”
“不清楚就先搁着。”温如珂抬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觑着她笑声道,“哟,咬手的毛病改了?”
杨不留一愣,眨了眨眼睛,脸“腾”地红起来。
这事儿说起来实在难为情。杨不留小时候啃手啃得邪乎,后来被言归宁涂了一手的苦药汁愣板回来,但偶尔想事情动脑子难免下意识地犯毛病,起初诸允爅劝过几次不见成效,末了认准了一个法子,只要见着杨不留叼着指节瞎琢磨就凑过去吻她的手,啃猪蹄儿似的亲到她没处下嘴为止。
……收效十分显着。
温如珂看着杨不留通红的面皮唇角一抖,见她支吾索性一抬手,“行了你别解释了我可能不太想听。赶明儿我抽不死那流氓……”温二公子磨了磨牙,忽然想到甚么似的,咳了几嗓子适才开口,“我忘了问——到京城之后,你去看过温府没有?之前你不许我告诉大哥你的身份,我回京也没同他说起过你。关于方苓,我娘知道的无非是府上的事儿,至于身世其他,大哥可能知道得更清楚,要不要我帮你问问……”
杨不留摇摇头,答非所问,“二哥,有时间,陪我去趟护国寺吧。”
温仲宾生前的人脉往来温如珂知道个七七八八,听到护国寺,温二公子略觉不解,“老住持倒是跟我爹交情匪浅,可他云游四海去了,你找那小秃瓢能做甚么?二十年前他才长了几根毛?”
杨不留似笑非笑地扬了下眉梢,没跟他卖关子。
“我要是说,无妄大师是当年我娘诈死离京的‘始作俑者’之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