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天长,扰人的蝉鸣不息。
肃王回京翌日傍晚,天边就闷湿地憋了一场滂沱暴雨,乌云铺了漫天,无边无际地缠着天南,雨汛连绵至南境州府县城,纷乱灼烤的扬尘在接连暴雨之下落了地,南境和京师一时的祸乱仿佛如同暴雨压境转瞬天晴,只在北明史册上浅浅地勾了一笔就翻了篇章,伤亡和恸哭凝成碍眼的墨迹,欲盖弥彰地被史官轻轻拂了去。
朝野之上总算从焦灼忙碌恢复到风平浪静,能从秦氏一党彻底倒台的威震中幸免于难的诸位老臣战战兢兢地多长了几个心眼儿,按部就班地推举贤才,规规矩矩地隔岸观火,似乎没人急着提起东宫和昭王府之间孰轻孰重孰得圣意。
懿德太子和昭王也好一阵相安无事。
昭王正忙于找补工部的过失,顾隐回京露了那么一小脸之后,工部对于兴安县的事儿也就不便再做拖延,然而屯田军就那么多人,泗水河道堤坝过了汛期还没修缮完,新走马上任的工部尚书被昭王殿下阴晴不定的脸色唬出了毛病,燎泡起了一串;懿德太子监国月余渐而熟稔,这厢手里捏着兵符,那厢却提了几个事关兵部任命放权的折子,洪光皇帝没怎么过问,只是在太子请安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提了一嘴兵部的任命之事,叮嘱太子切莫纸上谈兵,详尽地说一说怎么个“放权”之法,再做定夺;至于肃王……
肃王殿下被提溜着在朝会上露了一面之后就打着休养生息的旗号赋闲在家,十分自得其乐地侍弄了好几天菜园子。
擅自驰抵南境招安土匪平定叛乱一事功大于过,诸荣暻大抵也是把花公公和宁贵妃忧心肃王伤势的话听了进去,诸允爅没揪着南境行伍间的安顿过失跟他横眉瞪眼讨人嫌,诸荣暻反倒一改先前扣扣搜搜的态度,关切起四境军备的情况来。
秦府抄家挖出来的金银财宝折了半数填充军饷散到边关驻军,行伍将士实实在在能拿到手里的银两并不多,然而比起以前爹不疼娘不爱的情形,总归是聊胜于无——岳小将军在五军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肃王也没必要装傻充愣,甫一听闻镇虎军工事又起钱粮到账,当即乐不颠儿地跑到宫里问安,把拖拖拉拉了小半个月的举荐名簿呈禀御前。
半个月拟写奏折选举将才于兵部而言并非易事,将帅统领既关乎一方安定,也牵连朝中纷争,兵部瞻前顾后难以下笔,诸允爅却管不着那些弯弯绕绕拎不清——诸荣暻一瞧夹在折子里的糕饼渣滓就知道这小子早就有所盘算,然而倘非行伍间落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肃王八成能把这名单压到明年。
“你小子……”诸荣暻一吹胡子,瞪了肃王一眼,“成天就惦记着朕的这点儿银子。”
肃王殿下抿了下唇,未置可否。
诸荣暻看他无所事事气儿就不打一处来。然而肃王殿下不在边关不练兵马,自打扔了帅印之后就是这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我浪荡不羁的德性,也就秦氏一党谋乱时正经了那么一时半会儿,解了南境危局回来又恢复常态,没在朝会上当个棒槌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洪光皇帝着实挑不出甚么错处来——思来想去心生一计,洪光皇帝大手一挥,让肃王琢磨来年春闱武试的科目去了。
“对了……”洪光皇帝临走之前叫住诸允爅,“朕让你教熙儿兵法,不是让你带他骑着马到处疯跑——还有煦儿,他还没马腿高呢,你就拎着他满京城地玩儿,成何体统!”皇帝顿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剜了他一眼又道,“要是被朕知道你带着嘉平王和巽南王在外惹祸,三年五载的别想回北境!”
应天府风平浪静了半月有余,鸿胪寺为了即将抵京的西北来使悄么声地忙活着,高高庙堂上的颠覆重建碍不着四方城里的百姓过日子,京兆府里的捕快穿街走巷不是抓猫就是逮狗,非要论起人命关天的大事,也就先前那日朝会清早,温如珂接了一位妇人的冤报。
然而妇人高氏坎坷而来赴京告状,状告的却是当朝礼部尚书的长子文清和文知府,事关朝廷命官,温如珂依例往刑部上报,孰料折子辗转几手就这么压在了东宫,高氏喊冤无门,在京兆府门前哭了一回,又道大理寺嚎了一通,闹到刑部时还是昭王殿下碰巧经过问及案情,义愤填膺地代她去东宫讨说法——这么绕了一遭,到底还是被洪光皇帝听到了风声,东宫不敢再瞒,文家先有文思齐诬陷时州欺瞒圣上,后有文清和嚣张跋扈草菅人命,这礼部尚书之职,怕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事情不闹则已,闹起来便瞬时不可收拾。
果不其然,洪光皇帝闻得案情当堂震怒,亲派玄衣卫查明回禀,三五日的功夫就要问罪。文思齐为了保住自家香火迫不得已出面跪求懿德太子襄助,孰料人刚到东宫就被玄衣卫制住,太子殿下眼睁睁地看着文尚书在东宫门外摔得爬都爬不起来,拧着眉不及开口,先被江楼半路截住,沉声提了醒。
“太子殿下,文家欺君罔上草菅人命,您当真要同此人为伍,不知收敛不成?”
温如珂这日难得无事,拖家带口地跑到肃王府蹭饭,支棱着筷子压着嗓子学得有模有样,“江楼你也知道,皇上窝藏私心他都敢瞪眼睛,当时我打东宫门前过,太子被他一句话堵得脸都白了,捂着胸口捯了半天的气儿。”
文清和的案子没在街头巷尾闹起声势来,这几日北境消息频繁,诸允爅多数时候都泡在五军营,案子前因后果他一概不知,“文清和我记得跟他爹一个德行,怎么到了地方还干起草菅人命的勾当了?”
“不是……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这事儿这会儿捅到皇上跟前跟不留没关系吗?”温如珂诧异地看了杨不留一眼,见她笑着摇了摇头,登时挥起筷子来了劲头,饭也不顾上吃了,“文清和从小在他老子跟前拘谨压抑着,好不容易到地方任职当了个知府,刚开始父母官当得挺好,谁成想这一半年露了本性。文清和的小儿子被他娇纵得不行,小屁孩儿当街踹了一家包子铺的摊炉,把老板家看摊子的孩子烫了个半残,这人家能乐意吗?捱不过这是知府大人的宝贝疙瘩,也就强忍着斥责了几句作罢,结果小公子回府倒打一耙,举着胳膊上溅的一小块烫伤跟文清和告状,文清和就这么公报私仇把包子铺的老板活活打死了。”
温如珂接过宋铮递来的茶杯抿了一口,继续道,“这还没完,知府大人一怒,收治高老板家孩子的医馆就这么把人拒之门外,孩子没撑下来,家里只剩下身怀有孕的高氏,接连打击之下,连遗腹子也没保住。”温如珂摇头叹了口气,捡起筷子抬眼看向正对面绷着相似神情的俩人,微微蹙了下眉,“一位病弱的妇人进京告状,千里迢迢谈何容易,又正巧撞在文思齐的欺君之罪将翻未翻之际,我还以为这案子前后有你的助力……”
“是昭王殿下。”西域来使,杨不留这几日正在琢磨着如何探明郎七是否与此行众人有所关联,还真没怎么留神文家的案子,得知之时已经是尘埃落定,“逼着皇上惩治礼部尚书并非上策,文思齐现如今就是个摆设,动与不动其实无关紧要……先前昭王府侍卫离京,我根本没想到会是为了文家。案子闹到刑部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件事。”杨不留蹙了下眉,余光瞥了眼别苑吃完饭跑到凉亭底下玩儿水的念儿和宋来音,微微叹了口气,沉吟道,“如果没猜错,文思齐一倒,东宫失了助力,久不提起的立后一事,只怕要被有心之人重新拎起来了。”
诸允爅一怔,微微皱了皱眉。
温如珂先没听明白个中缘由,眨眨眼睛,想了想洪光皇帝那自先皇后殡天就零零落落的后宫,心里登时“咯噔”一沉。
洪光皇帝子嗣算不上丰茂,后宫虽唯宁贵妃一家独大,但贵妃不争,东宫稳重,洪光皇帝搪塞过几次立后之事,礼部也就巴不乐得不再提起——而今倘若文思齐不再从中作梗,懿德太子监国之后所作所为又不衬皇帝的心意,立后一事但凡被翻到明面上来……
东宫前路,便只在洪光皇帝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