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红高墙之中,喧闹未起之时,杨不留先于肃王一步离府,摇身一变,顶着大理寺协同处置的名目溜进刑部停放尸首的义庄,拎着惨白着一张脸还得硬着头皮往前冲的小林柯,大摇大摆地摸到那名蓄意纵火当场暴毙的凶犯尸首跟前,打算验上一验。
起由是肃王对那日无甚纰漏的驿馆闹剧始终耿耿于怀。
然而执掌使节入京之事的鸿胪寺似乎不得信任,凡事东宫都要落在折子上亲自过目,未得逞的纵火案紧赶慢赶催刑部查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结果便不再过问,几乎倾尽所有心血投入到宫城和西域使团的防务安排之中。
东宫之意肃王大致猜得出,鹘仁达抵京不可拖延,与其在纠察根源上费功夫,倒不如以守代攻,将西域三王子的守卫防务安排得滴水不漏,任何般变故也不能动摇宫城驿馆半分。
“纵火案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父皇不表态,刑部现在脑袋上摇摇晃晃地顶着一盆水,是凉的倒还好,要是烧滚了的就惨了。”诸允爅须得贪黑起早盛装入宫,一大清早地睁不开眼睛,偏要拉着正收拾她那个宝贝曲柳木箱的杨不留陪着他洗漱更衣,“太子处事周到但是被动,鹘仁达身边的守备再周全也捱不过他身边的人用意不明,都是没准的事儿。”
杨不留没抬头,对着烛火拨着剖刀锋利的刀刃,收好擦手,沉吟片刻适才搭话,“东宫凡事亲力亲为,是谨小慎微……还是压根儿打心底里对鸿胪寺不甚信任?”
诸允爅耸了耸肩膀,抖开规制繁复板人的外袍,就着杨不留的手囫囵个儿塞了个清早刚出锅的小笼包,“鸿胪寺卿是前任工部尚书的表妹夫,沾亲带故不远不近,估计是怕跟二哥有甚么联系,徒生事端罢了。”诸允爅含混着边说话边嚼包子,一不留神噎了一下,斟了杯茶顺下去才摆弄着杨不留木箱里的瓶瓶罐罐继续道,“……跟温二说好了?”
“嗯……”杨不留点点头,指尖逐次点过木箱里验尸的物件儿,又伸手把诸允爅正凑着鼻子嗅了半天的小瓷瓶讨回来,“今日宫宴朝臣繁忙,我跟林柯顶着大理寺的名义混进刑部,二哥正巧有个案子需得转到刑部,能在外帮忙拖延望风。”
藉由大理寺之名探入刑部并非胡来,筵席当日虞淇既不当值也不凑宫宴的热闹,大理寺但凡能动用的人手都被东宫物尽其用,并于京兆府那一小撮儿捕快里负责街巷巡视,照理来说,只消盯住虞淇的动向,杨不留偷验尸首取证,确认凶犯酗酒身亡的确切死因便不会有人撞破。
孰料百般揣度之下,虞淇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老狐狸却似是半路察觉有人尾随盯梢,直等雨歇察觉到他在耍人玩儿的时候,这老狐狸已经绕了京兆府一遭,跑到了刑部大门前,十分热络地迎着有事在身的温如珂凑过去了。
雨歇头皮一麻,觉得要坏事儿。
那厢宋铮还不及通风报信,温如珂已经提心吊胆地陪着老狐狸寒暄周旋一壶茶下肚了。虞淇没明说他来这儿所为何事,堂而皇之的摆出一副串门儿走亲戚的架势。
温如珂心不在焉地琢磨了半晌没念叨出个所以然来,直等听虞淇说起长街琴阁琐事,温二公子这才云里雾里地绕明白——这老狐狸成精压根儿不知道京兆府来巴结刑部是揣了甚么心思。虞大人纯粹是留意到跟了他一道的雨歇,又念及先前意外撞见过此人同京兆府有过来往,这才突发奇想打算探一探行情,耗到温如珂离开为止。
刑部侍郎因府上事务起身片刻,回来时这二位难伺候的主还端着茶杯“滋溜滋溜”地喝,有一搭没一搭的没话找话说。
侍郎大人一头雾水琢磨不清,想送客又不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抚掌一叹,“虞大人是想等着二位前来查验纵火案凶犯尸首的小兄弟一遭回大理寺?”
温如珂心里“咯噔”一声,抬眼撞见虞淇意味深长地投来一瞥,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绷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叽里咕噜地打着腹稿准备先把这茬儿绕过去。
虞淇却笑了笑,抢在温如珂开口前轻飘飘道,“纵火案发生的时机太过凑巧,我也是好奇,这才想来探一探究竟……”虞淇说着说着还为难起来,甚是诚恳道,“这事儿说起来算是我大理寺逾越,不过大理寺平白无故跟京兆府领了个巡视街巷的职务,黄大人您看——”
老狐狸避重就轻地绕了几句,没说那两位所谓的大理寺来人同他确切有关与否,也算是姑且表一表来意免得生疑——黄侍郎闻言,当即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恍然点了点头,笑叹着做出一个把嘴缝上的动作,就此止住了这个话题。
黄侍郎之所以不做追问,一来是因着刑部觉得纵火案背后兴许有猫腻,大理寺卿上赶着前来“分忧”,于刑部而言并非坏事,二来京兆府大理寺先后找茬儿来刑部走这一遭,这两人背后是个甚么来路没人说得清,刑部这会儿最好还是装傻充愣。
然而黄侍郎却不知,虞淇这厢游刃有余,温如珂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得都快吐了。
大理寺两位小兄弟甫一离开刑部,通报随即传到黄侍郎耳朵里,虞淇和温如珂似是目的达成不做拖延,一前一后起身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侍郎若有所思地搭了温如珂的背影一眼,稍微偏头问了通报的侍卫一句,“那两个大理寺的都干甚么了?”
小侍卫摇摇头不明所以,“就拿着尸单仔细核验了一遍,味儿太大了,陪同的兄弟在上风口等着,进出之前都瞧了一遍,没甚么问题。”
黄侍郎“唔”了一声,挥挥手不再追究,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得太多,他总觉得这纵火案之后许是有甚么关乎重大的事情正无声无息地悄然迫近。
而此时,迟来半步的温如珂正被恭候多时的虞淇抬手截住。
“不说废话。”虞淇扬起下颏点了点巷口马车的方向,“打着我大理寺的旗号行以查验尸首之实,府尹大人可有甚么要解释的吗?”
温如珂先没吭声,远远地同已然换好行头踱步过来的杨不留对视了一眼,微微凝眉,随即粲然一笑,“那虞大人又是为何明知此事与你大理寺无关,还要开口解围呢?”
虞淇微微挑了下唇角,笑而不语。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侧稳稳站定,稍微偏了下身子,算是第一次跟这位肃王府素有传闻的杨姑娘打了一个照面。
杨不留身上没沾甚么腐尸的味道,轻轻浅浅一点草药香,波澜不惊一张秀气的脸,一句话兜头砸得针锋相对的两位刺儿头震惊了半晌。
“纵火案的凶犯是被人暗害致死,颅顶的位置嵌了一支毒针,如无意外,是被肆意生乱的罪魁祸首灭口而亡。”
嘉平王半晌没回过神,脑子里乱七八糟搅作一团,也不知是该先惊叹杨不留偷验尸首,还是该震怒于纵火案背后另有贼人作乱。
“……三皇叔。”诸熙胃底泛酸,难耐地吞咽了一下方道,“您跟我说这事儿,是为何意?”
“驿馆之事是有人暗中撺掇,是何人滋事姑且还不清楚,今晚筵席之上务必小心。”肃王顿了一下,犹豫地望了望殿阁的方向,“其实若要我说,你跟煦儿最好还是别在筵席上露面,至少煦儿不该去,不过看皇嫂的意思,大抵是想让你跟煦儿在众朝臣使节面前得些认可。”
“我跟煦儿应当不是随席,估计就是拿我们两个当猴耍,需要了就走个过场。”诸熙倒是看得开,一时失笑摇了摇头,“不过三叔……”嘉平王抿着唇思虑片刻才道,“我不明白,为何不让我跟煦儿在筵席上露面啊?”
诸允爅抱臂看着他,挑了下眉梢,“齐老在西北病重不起的消息你不知道?”
“知道啊。”诸熙愣了一下,“西域来人,十之八九也是跟这事儿脱不开干系,这有甚么不对的吗?”
“齐老驻守西北多年,如今一军主帅一病不起,将帅无继是军中大忌,西北这时出使试探,无非是想摸清朝中的态度——是为了维持两国安定稍作让步,还是坚持先前的交互往来。”诸允爅不轻不重地在嘉平王小小年纪就拧得溜紧的眉间弹了一下,“筵席之上接风洗尘是假,互相探底是真,搞不好一言不合就要针锋相对,你跟煦儿去宫宴上露面,不是上赶着给人递把柄吗?”
诸熙挠了挠脑袋,“可是……姑姑不是到西域联姻?既有姻亲盟约,他们为何还要得寸进尺?”
“这就是另外一个原因。”诸允爅叹了口气,“无论是皇姐姻亲在先,还是东宫接待使臣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在后,你父王对鹘仁达太过热络了……你跟煦儿再上前去,当着朝中重臣和父皇的面,无论如何都是多说多错——”诸允爅拍了拍诸熙的肩膀,“躲不开便罢,上赶着讨嫌……其中利害,你自己琢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