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王赴宴入席到底来迟一步。
懿德太子的苛责怒意浅浅勾在眉间,洪光皇帝却挥挥袖子并不在意,慈爱地问起缘由,可是身子有何不适,为何小小的巽南王未能一同出席。
诸熙诚惶诚恐地伏跪在地,“煦儿晌午时贪嘴,也不知吃坏了甚么,哭闹了一下午,皇祖母叫了太医,担心会惊扰圣驾,所以把他留在了长宁宫。”
诸荣暻垂眸搭着嘉平王紧张得沁满冷汗的额头,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目光掠过神色紧绷的懿德太子,淡然地笑了笑,催着嘉平王落座,免得误了酒宴。
诸允爅抿着唇看向演戏演得满头大汗的嘉平王,勉强压了压唇角的笑意。
肃王身侧一水儿的武将,盯紧使臣动向绰绰有余,揣度各方用意就有些费神,即便察觉嘉平王迟来一事稍有内情,也不过是凝重地眺着洪光皇帝的脸色,大半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东宫昭王位列文臣之侧,甫见嘉平王露面便有人交相对视窃窃私语着,诸允爅掀起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觑着席间几位文臣悄无声息的唇舌翻飞,大致猜得出这些文官到底因何耿耿于怀——要么是嘀咕着嘉平王坏了宴请使臣的规矩,倘若使臣误解北明示威怕是难办;要么是念叨着东宫此举恐有不妥,西域无非是来了一位庶出无名的三王子,怎的北明还要这般大动干戈的厚待,岂不是让人轻视……
且不论作何争议,嘉平王怠慢使臣宫宴一事仿佛成了板上钉钉,懿德太子是何感想已然无可厚非,最起码在洪光皇帝眼里,嘉平王大抵并不愿悉数遵循东宫别有用心之意。
诸允爅不在须得同西域使节故作热络寒暄的文臣之列,他余光瞥见懿德太子欲言又止地抿唇盯着他瞧了半晌,稍微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杯箸在手,连吃带喝甚是酣畅。
肃王殿下对于东宫和昭王在此筵席之上打得甚么主意并不十分在乎,他侧耳留意着文臣使节来往有度彼此试探,听见鹘仁达并不利落的中原话磕磕绊绊地委屈哭穷,说着说着快要天可怜见的抽泣出声,拎着袖口抹了抹干打雷不下雨的眸子,继续摆出一副悄无声息妄图得寸进尺的架势,“皇帝陛下有所不知,如今我西域不得塔兰庇护,大地凋零苦不堪言,风也不调雨也不顺……”
诸允爅几杯御酒下肚,眉眼间漾着微醺半醉的神情,他提着唇角晃着酒杯,托着腮朦着眼,堂而皇之地把目光投在了西域使臣的身上,慢条斯理地审视查勘——甫听见“塔兰”二字,诸允爅登时蹙了下眉间,静候半晌未见鹘仁达再在此处提及只言片语,这才瞥了无甚波澜的洪光皇帝一眼,暗自咋舌,姑且只当自己太过草木皆兵。
然而诸允爅并未觑见,昭王也在此时少挑了下眉梢,目光若有所思地停在了肃王的身上。
这一场有如鸿门的筵席其实牵扯颇深。
东宫自鹘仁达一行抵达北营伊始便热情奉迎,面子上似是为了同西域的姻亲盟约和鹘仁达的祭司之身优待一二,实则是在西域使节身外不松不紧地缠了软绵绵的禁锢,不容西域使臣有任何机会接触北明朝堂上下,生出几分哪怕无关紧要的变数,给旁人留有置喙的余地。
诸允爅对于东宫严防“私通使臣”之事倒不存疑,懿德太子防务周全完备自不必说,单就先前秦氏一党连根拔起,北明朝堂几乎重新洗牌,这个节骨眼儿上有胆量顶风作案的不是脑子不好就是破罐破摔,风声鹤唳处处针对都来不及,更何况投枝递柳的表露出示好之意。
然而严防死守之余,肃王担忧的无非有二,首当其冲的是鹘仁达此行入京究竟对京中形势了解几分,又究竟是否当真是为商谈两国盟约条件而来。
再者,西北如今到底是何实情,鹰犬作何打算……
齐老病重不起,西北驻军少了主心骨,边关形势几乎瞬息万变,懿德太子介入鹘仁达出使之事常理说不通,倘非要论个前因后果,诸允爅总觉得不容乐观遭人威胁的可能要大一些。
但直觉归直觉,懿德太子再三惦记着置肃王于不义之地,诸允爅不迁怒于人已经算是坦荡,淡然释怀上赶着针砭时弊不大可能——护着嘉平王巽南王,免得这两个不该受其牵连的孩子卷入纷争大抵是他最后的让步了。
肃王殿下打定主意静观其变,鹘仁达却忽然起了身,上赶着自讨没趣。
“久闻镇虎军主帅骁勇无敌,今日得以一见,实在三生有幸。”鹘仁达甚有眼力地察觉到洪光皇帝官腔打得兴致缺缺,似乎没甚么力气跟他继续难以论定结果的扯皮,突然调转矛头,瞄上了笑眯眯醉醺醺的肃王殿下,半不识礼半是热情地遥遥敬酒,“北明大地有大帅庇护,自当风调雨顺——”
这话说起来就好比在洪光皇帝已经结痂成疤的伤处挑了一刀,不见血,但遭人惦记。诸允爅一点儿没给面子,眯着眼睛“啪”地一声撂下酒杯,不咸不淡地也不知道是在敲打谁,“三王子说笑了,这席间哪儿来的镇虎军主帅?您怕是酒喝得太多,醉糊涂了。”
肃王殿下醉酒耍横的时候天王老子都拦不住,当真醉了倒是老实,就怕他这醉得以假乱真,进退有度的惹是生非——懿德太子稍微侧目,对着语气不善的肃王使了个眼色,就连昭王也挪了挪身子,似乎是准备在这小子再出言不逊的时候开口解围,以免坏了筵席的兴致。谁知鹘仁达却十分能屈能伸,双手高举酒杯抵在额前,不知是甚么西域的礼节,嘴里好一阵念念有词,随即自罚三杯,翻过此事,不再提起了。
诸允爅愣了好一会儿。
肃王先是隐约觉得那些个他听不懂的词句拼凑在一块儿甚是耳熟,诧异地看了鹘仁达半晌,转念间,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这挨千刀的说的话,同那日南境,郎七跪伏在杨不留跟前唱念的咒文几乎相差无几。
……他究竟在同西域鹰犬传递甚么消息?
诸允爅后知后觉的头皮一麻。
难道宫里席上还有西域鹰犬潜伏于此?
鹘仁达中原话说得还算利落,突然念叨这一句,鸿胪寺卿似乎一时没留意——即便留神也像是含含糊糊不懂其意,开口磕绊了一下,前言不搭后语地把这一串诡异的念词换成了一段恭祝北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话朗声高喊讨皇帝欢心。诸荣暻皱了下眉,像是有何察觉却不得其法,末了只能一笑,托词着龙体抱恙先行离席,嘱意朝臣来使,接风宴席大可轻松些许。
然而众朝臣未曾料及的是,就在洪光皇帝离席,本该万事留到明日再议之时,鹘仁达却抬手一勾,示意身后随从捧着身侧的雕花方盒上前,对着方才提起筷箸吃了几口凉碟的懿德太子,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
“哟,瞧瞧我这记性,适才忘记了……”鹘仁达挥了挥手,嘱意侍从将两只方盒奉到嘉平王的桌案上,小心翼翼地开盒展示,一字一顿道,“这可是长公主亲自替嘉平王殿下和巽南王殿下挑选的礼物,嘱托我务必送到,我可没偷偷藏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