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军营大牢闹起了以假乱真的诡事,岳统领照理是该亲自过问的。
但华庭殿前杖责不是闹着儿玩的,岳无衣过枉在先,玄衣卫自然没有手下留情一说,少年郎铁打的身子也禁不起拖着皮开肉绽的屁股折腾一个来回,诸允爅稳住了咬着牙关要担起五军营内忧外患之责的岳小将军,末了妥协着趁夜带林柯和杨不留赶去五军营大牢,刨根问底地探一探究竟。
五军营一时失职致使两位小郡王涉险,刚被飞雁署并着玄衣卫审过一轮认下过失的侍卫原本循例押入大牢,只待东宫定夺罪过,孰料过了傍晚,主管巡防的侍卫就死了五个,其中隐情如何……尚有待细说。
拿着令牌传信说岳统领吩咐销毁尸首证据的小将士战战兢兢地缩在一边,他偷偷抬头,正好撞上江楼默不作声投来的视线,小将士周身一紧,不自禁地缩了下脖子,慌慌张张埋起来,不敢吭声了。
被人半路委托塞了块令牌就敢堂而皇之的传信,即便不论罪,恐怕也得卷铺盖走人。
江楼不太能容忍无能擅为之人,抬手一挥示意将此人押下去待审。
诸允爅闻言,翻看供词的动作一顿,他稍微掀起眼皮搭了江楼一眼,余光瞥见顾青还在为难那几名已经严刑拷打得没了人模样的五军营侍卫,皱了皱眉,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抬手叫了停。
事发原委不难推断,玄衣卫并着飞雁署审问出个失职罪过回宫呈禀,此后岳小将军跑到华庭殿领罚,五军营同生共死的兄弟不便亏待,照旧按时定晌的往牢房里送了食盒,军衔稍高的五人同间牢房吃的同样的饭菜——然后在傍晚时分,轮值巡查牢房的侍卫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昏昏沉沉欲睡不起,而其中一间牢房里,只余下五具自缢身亡的尸首和一张畏罪自杀的血字遗书,上面按了五个人血染的指印。
大牢湿冷死寂,油灯灯芯哔啵作响。
顾青显然仍在纠结这些人是否知情不报——前夜巡防两队人马轮替,五人畏罪,其他人不可能全是瞎子。
不过肃王出面毫无顾忌地替岳小将军挡晦气,顾青哪怕身后是东宫授意,也实在不好强出头。更何况身边儿还戳着一位明目张胆一觑风声的江统领,洪光皇帝一双眼落在这儿,作何动作最好还是谨言慎行。
牢中一时无言相觑。
就在肃王殿下不慌不忙逐条核对审问供状,稍有头绪之时,忽见林柯快步走过来,急促地说是呈禀尸单。这位先前请命一往东海的小将士在江楼面前混了个脸熟,江统领饶有兴致地拔直身子抱臂立于一旁,睨着胸口起伏有话要说的顾青示意他稍安勿躁,淡淡地问道,“仵作早便验了尸首,你这呈的是哪门子的尸单?”
林柯并不作答,这小子目不斜视的本事炉火纯青。他径直将尸单交递到肃王手中,随即得了诸允爅颔首准允转身跑出去,留着一众不得其法的统领侍卫茫然愣在当场。
众人面面相觑之时,牢外门前忽然传来窸窣轻巧的脚步声,江楼好奇得要命,听见丁点儿动静先回头张望,定睛瞧清了来人,恍然一笑,饶有意味对着肃王叹道,“倒是没想到,肃王府这位姑娘竟是这般……才华横溢,出人意料。”
诸允爅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懒得搭理,杨不留权当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探究嘲讽,一边擦着血糊连的剖刀一边恰到好处地微笑,“多谢江统领夸奖。”
仵作验尸有粗有细,先前查验是为应付玄衣卫和飞雁署的穷追不舍,即便查验出另有隐情也多半为了免去麻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得过且过。杨不留这般一层一层剖开皮肉骨骸的验尸之法在行当里不入流,理该是遭人唾弃之举,然而旁门左道也好,心狠手辣也罢,若非开膛破肚,想得知畏罪自杀的实情,恐怕便成了天方夜谭。
江楼肚皮一阵泛凉,不自觉地退后半步躲了开去。
杨不留捧着布帕,将上面细碎拼凑的字条递到江楼和顾青面前,“五人之中有四人腹中吞了撕碎的字条,拼凑在一起,上面字迹大致的意思是——让他们自杀封口,家中妻儿老小方可得到善待。”
碎纸片上面沾满血污秽物,边缘被灼蚀得破烂不堪,散发着腐朽骇人的味道。顾青皱巴着眉毛没敢接,江楼也满脸厌恶地躲了一下,抻着脖子瞧清了字迹便不上前,半晌回问道,“姑娘可知……为何有一人腹中没有字条?”
“因为这人是先被掐死的,不能吞咽,腹中自然什么都没有。”杨不留沉吟片刻,不作拖延,笃定道,“他脖颈上的缢痕下有浅浅地指印,指尖还有扣抓求生挣扎的痕迹。如无意外,他应当是亲眼看到了甚么,或是听到了甚么,报信不得被灭口在先。”
半晌不曾言语的顾青还想抓着其余人不放,为难道,“杀人灭口在先……其他人难道就听不到看不到吗?”
杨不留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顾统领应该查问的不是牢中被困的人,而是前来送饭的人,还有当时轮值在外看守的侍卫。”
顾青一噎,仓皇地望向江楼若有所思地侧脸,然而没等到玄衣卫解围,良久无话的肃王殿下先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他点了点状词,语气不善,“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他们‘前夜巡视’,‘食后困倦不已,觉察有异’,破掉的那处围栏延伸两侧不远处有被隔开的痕迹,应当是在此之前做了布置,照常巡视是发现不了的。”诸允爅屈起指节瞧了瞧桌案,“顾统领,心存疑虑无可厚非,可别直接一棍子把整个五军营打成贼窝……这责任你付不起。”
五军营一夜审问仓促,肃王顺藤摸瓜揪住了五军营里唯利是图的一串儿钱串子,幕后之人显然早有准备,牵来扯去不了了之,江楼并着顾青拎着食盒去拔萝卜,到头来有底可寻的罪魁祸首只剩下那位前来关照行伍兄弟的送饭之人——偏这位仁兄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记不清样貌找不到来处,根本无处着手。
然无论确切结果如何,有人暗中恶意滋事已是不争之实,五军营彻夜清查戒严,甚至连金吾卫都惊动一二,前来问过究竟。
一行人在五军营驻地耗到宵禁解开天光乍破适才离去,当日无朝会,诸允爅拥着在夜风里吹得浑身冰凉的杨不留,心不在焉地跟江楼和顾青打了声招呼抬腿就溜,待到两位统领提马而出时,肃王府的马车早就跑没了影。
江楼远眺着官道方向久不言语,倒是一旁的顾青漠然地哼了一句,“那个甚么杨姑娘,到底是哪儿来的牛鬼蛇神?罗刹遇上了妖女,这可真是……”
江楼眯起眼睛,嗤笑了一声。
“谁知道呢。”
就在众人尚在为被暗处之人牵着鼻子走一事焦头烂额之际,温府一大清早便低调地跑出一辆马车,在街巷中穿行几遭,悄然停在了望城坊的侧巷。
温如玦猛地掀开车帘,惊了车夫一跳。他低声叮嘱了几句,随即焦躁地提着衣袍疾步迈进了望城坊的店门——望城坊刚开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门口洒扫的小伙计被温如玦吓得一个哈欠噎回去一半儿,他打了个嗝,忙抬手上前打算引路,“二殿下在三楼雅间——”
温如玦抬手截住他的话,微微点头致以谢意,一阵风似的飘上楼了。
雅间敞着门,一大清早的酒楼里没甚么人,温如玦跨步进屋一瞬,方才还在低声通禀的周西便迅速止住话,转身拱手退下,一气呵成毫无犹疑。
温如玦心里快长草,没心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他沉重地喘了口气,回手把雅间的房门“啪”地一声甩上,磨着后槽牙道,“五军营那边的事姑且不必挂记了,之后无论查到甚么,你也别再出面。”
昭王一挑眉,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温如玦抬头望向窗外远处的宫城,觑见昭王这副神情忽的起了火,“东宫招惹鹘仁达是为试探,下官实在不明,二殿下偏要掺和其中究竟所谓何事?饲喂狼犬惹是生非,难不成是觉得嘉平王和巽南王殿下碍了您的眼不成?还是您早就认定肃王身边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会出面解围?故意让肃王府被牵连进这闹剧之中?二殿下可曾想过,当时西域使臣也在猎场之中,但凡鹘仁达在京中出了事,西北战局一触即发——”
“东宫今朝请君入瓮无非是想在西北战场握住主动权,这仗是我说打就打得了的吗?”昭王不耐烦地打断他,“鹘仁达怎么就偏在齐钟要死的时候来京城?他单单只是为了协商而来吗?还是说东宫会轻而易举地放鹘仁达全须全尾的回西域?”
“……你还想做甚么?”温如玦头皮发麻,恨不得剖开昭王的心瞧个分明清楚,“宁国公主和孩子还在西域,乎莱尔何至于威胁到二殿下您啊……”温如玦气疯了,“您知道自己这是在帮外扰内吗?莽撞行事的后果谁来承担?”
“我来承担啊。”昭王忽然笑起来,“东宫但凡在鹘仁达身上落下过错,西域势必追究问责,齐老如果难以上阵,京中岂能坐视不管?可偏偏西北驻军是一群只认主帅和兵符的棒槌,父皇这把年纪还能御驾亲征不成?东宫捏着兵符不放,他不亲临边关,还有谁有资格亲往?四方城监理——迟早是要易主的。”
温如玦愕然地看着他,良久适才回过神来。他并非第一次撞破昭王难以抑制的蓬勃野心,只是似乎见他安稳了些日子,一时忘了,这人曾经为了排除异己险些暗中较劲要了他亲弟弟的性命。温如玦几近压抑地叹了口气,似有所指道,“安稳呆些日子吧……只要你不过分,想要的迟早会如愿以偿的。”
昭王嗤然一笑,“你们凭什么让我老实待着坐以待毙?我要是始终无动于衷,东宫动的手脚到头来只会反扣在我的头上——与其被动地得到同样的结果,我为甚么不能先发制人?”
温如玦微微一怔,听见“你们”二字稍有介怀,不及追究只能先行劝阻,“二殿下,东宫虽然监国,但九五之尊究竟是谁你最好想清楚,排除异己不难,可如果……你任意妄为之后,皇上对你心存芥蒂呢?”
昭王不为所动地挑了挑眉梢,他抱着手臂定定地看向温如玦,突然狡黠地笑了笑。
“昨日猎场,你没能亲眼见到那位以血饲犬的杨姑娘,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温如玦眉间陡然一拧。
“以血……饲犬——甚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