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寒霜,黛瓦宫墙之中人影疏薄,匆匆掠过的衣角沾着凝湿的霜气,戚戚寥寥。
江楼疾行至华庭殿复命时,诸荣暻正拧着眉头把苦味沉了满阁的汤药当水喝,烛蜡燃尽又添了新,尹银花理了户部点灯熬油呈上的奏折,归置了洪光皇帝彻夜未眠翻查的书籍奏章摞在一旁,收拾妥药炉药碗一并撤下,途经立于暖阁正中不曾言语的江统领,周全地颔首致意。
拔除乱党一事落在口头笔下不过书卷一则,诸荣暻却为这半壁江山的崩盘重铸耗费了太多心血,朝堂一朝零落,恢复气力没个年载无以成形,孰料秦氏一党崩盘,懿德太子和昭王殿下许是见识了被剥离权柄的旦夕之别,明面上虽然一团和气,暗地里却争先恐后地忧心起储君之位的更迭来……
诸荣暻就着一碗长宁宫送来的朝食,翻了翻从东宫送来的悬而未决的奏本,瞧了几眼气得快食不下咽,“东宫现在心思大半落在西北之事上,各地商会跟州府闹起的乱子他倒是当了甩手掌柜,都推到朕这儿来了……”诸荣暻沉默了片刻,像是一眼望见了穷途末路,神色衰颓黯淡,沉重地叹了口气,招呼江楼问道,“五军营那边什么情况,查出是谁从中作梗了吗?”
猎场一遭险象环生,虽说以五军营侍卫玩忽职守畏罪而死不了了之,但五军营因着秦守之一事之后打散整编,岳无衣撑死了只能论个识人不清的失职之过。更何况岳小将军同肃王府关联千丝万缕,肃王被飞雁署拖来溜去,洪光皇帝不过问,不代表未曾看在眼里。
“所以现在是明知有人算计,却不知这十分关键的证人从何而来往何处去?”诸荣暻没露出甚么惊怒的神情,反倒轻声笑起来,“江楼,朕交由你调遣的玄衣卫都是摆设不成?”
江楼听出洪光皇帝的发难之意,先不紧不慢地跪下讨了声饶,避重就轻道,“飞雁署慌乱之中示好肃王殿下,到了那儿又只有肃王府的人能解所谓的危局,这当场除却懿德太子和肃王殿下……何人坐收渔翁皇上分明清楚。”
诸荣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冷哼了一声,缄口不语。
抛开对兵权一事的追逐和懿德太子对于西北形势的挂牵,东宫行事渐而莽撞,难道当真是太子无为,毫无建树至此吗?东宫监国理事之前,诸荣暻并非从未给他主掌政事的机会,懿德太子彼时几乎只得户部礼部佐护,凡事却从无疏漏,反而时至如今,瞻前不顾后,为了一枚兵符焦头烂额……
诸荣暻早先也许只是觉得懿德太子难以承担重任,久而久之却不免心里隐隐揣测——这桩桩件件,岂非有人刻意为之?
肃王分明还在为了东宫握掌兵权一事较劲,飞雁署却时不时的对其示好又生非,说不清道不明地勾缠出几分明面上势如水火,暗地里却还教养着嘉平王巽南王,一副甚是亲近却又表露不得的模样。
诸荣暻微微眯起眼,“朕听说,救下熙儿煦儿之后,那鹘仁达说了句甚么‘塔兰之神’的话,甚么西域巫女……二十年过去了,这会儿突然回魂了不成?”他拈着汤匙又勉强喝了小半碗甜粥,余光觑着适才尹银花收拾归置的那一沓审阅过却未及收存的奏折,搭着最上那册查抄长街当铺秦守之账簿的折子,忽然想到了甚么似的,嗤笑了一声道,“肃王倒是从小就跟那妖女玩儿得乐呵——这么多年过去,怎么就那么凑巧呢?”
江楼还在琢磨着肃王府杨姑娘的身世来路,闻言一怔,一时不知从何答起。诸荣暻却似乎没有打算过问江楼看法之意,拈起那册已经朱笔批勾的奏折,漫不经心地问道,“之前长街当铺的案子,那么个没人管的地界,究竟是怎么查到账簿的?”
江楼神情冷淡,有一说一,“昭王殿下府上有两个手脚不干净的侍卫去长街喝花酒赌钱,砸了摊子惹出来的祸,说是阴差阳错——至于那两名侍卫,昭王殿下交由京兆府严惩了,照理来说,应当还在大牢里关着。”
诸荣暻冷笑道,“严惩?昭王巴不得灭了他们的口才好。”
凡事凑巧必有反常。
洪光皇帝心知肚明,秦守之巴不得烂在肚子里的这笔旧账被东宫凑巧翻查而出绝非“巧合”二字足以概括,北明江山打了个哆嗦才安稳,这一笔一笔抹着血的账簿关乎的何止皇家的颜面问题。东宫也许是为极尽讨好走了一条捷径,但挑了这条路反倒拱手奉上的,却是看似高高挂起的昭王。
“抽空去京兆府大牢瞧一瞧。”诸荣暻撑着书案站起来,捻着奏折踱到暖阁正中的小火炉旁,随手就把这张折子丢进去燃着,“……看看那两个昭王府的侍卫还有命说话没有。”
猎场惊险隔了一个昼夜便似是烟消云散无人再敢堂而皇之地问津,谁人从中作梗其实呼之欲出,但亦如同约定俗成,玄衣卫不再明目张胆的追究,旁人过问也便被扣上了别有用心的帽子,没甚么人闲来无事非要戴上一戴,自讨没趣。
嘉平王对此愤懑不已,岳小将军趴在床上也气得直拍床板,然而东宫一派坦然的释怀放手,肃王府蹦着高儿的撺掇也无济于事——诸允爅原本有意过问昭王,孰料朝会之上把控商会一事争得不可开交,肃王殿下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插不进话,末了朝会之后被宁贵妃请到长宁宫喝了小半天的茶才勉强消停,领着噘嘴郁闷的嘉平王跑去五军营撒欢儿散心去了。
朝中今日争论不休实在是因着此事已经不容再拖。秦氏一党动摇了北明的根基,各地商会遥相呼应附和朝中安置,大方集资调整,为填充国库行了不少方便,商贾势力渐大,户部那厢得了好处,适才后知后觉地考虑起把控商会势力范畴之事。
然而东宫一再搁置拖延至今,显然已经不是几封书信圣旨能平息得下去的寻常小事。
南境商会为首,各地商贾大家齐聚应天府,虽不算甚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堂而皇之地上书请愿说过只言片语,但于朝堂而言,这已经无异于民间不满,有意发难,亟待解决难题。
然而朝中不知的是,在朝会之上争辩把控商会一事之前,方何曾为泗水南境之交,卖过杨不留一个面子,跟着同在朝为官的郑家公子郑奕一道,赴过一次商会的家宴。
北明早年沉积着前朝的淤弊不散,国库捉襟见肘时,洪光皇帝实行过宝钞替代真金白银的流通之举——然而虽然一时得缓,贪官却也得了个机会私印宝钞易物牟取暴利,肆无忌惮的印刷挥霍成了问题,宝钞流通了不过十年,朝廷的“禁银令”就不得已被迫放宽,那些个印出来纸片宝钞其实名存实亡,就连朝廷同商贾也约定俗成的以真金白银互相交易。
而今,各地商贾难得在秦氏一党查撤之后有机会在京中朝局寻得置喙之地,殿阁之上却开始犯了嘀咕,琢磨着寻个甚么法子,把控住商会渐而蓬勃壮大的势力。
也不知道谁那么缺德,惦记上了那些在国库里积压生虫的宝钞纸币。
秋季收成,各地商会以粮易盐或是低价折换白银填补国库之需,户部却以银钱不充为由,抵了大半的真金白银,拿一堆现如今几乎无用的废纸骗粮骗钱。
朝廷这流氓耍得,方何听着都脸红。
但国库虚乏确是不争之实,商会商帮如今一呼百应,倘若分毫不差的以真金白银易物换物,朝廷也是当真拿不出这个钱来。然而一味的限制并不是长久之计,况且依着当下户部之力,限不限得住还是个问题——但凡商贾大户恼羞成怒,邻国海外一瞧北明朝堂偷奸耍滑当即抛枝示好,商人图利,届时物资粮草外强中空,撑不下去的还是北明朝廷。
郑奕起身给方何斟了一杯酒,“商会商帮刚有起色,如今是万万不会跟朝廷作对的,但现今之实,宝钞拿在手里着实难办……”郑奕叹了一声方道,“但这事儿解决也不难办,比方说……这宝钞可以抵偿税款,或者,行个其他的方便。再者说,一旦商会接受宝钞易物,也便意味着百姓手中重新有了流通宝钞的可能,届时宝钞可以抵税换盐,银两也可以日常取用,国库积压的废纸,也算是有机会重见苍天。”
方何许久没说话,直等郑奕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才展颜,提杯一碰,一饮而尽,当是一字一句听进去了。
方何其实清楚,今日试探与其说是兜底,不如说是一个契机。
南境商会为朝廷分忧在先,各地商帮拥簇在后,国土四境用得着钱粮的地方原本都快成了户部的心病,可眼前商会投了桃,朝廷不说报李,也总要还一颗甜滋滋的樱桃。
临别告辞之际,方何方才觑见杨不留出现在席间,登时刮目相看。
郑奕这人没甚么富商出身的纨绔架子,拉着方何正天南地北的闲聊,见他留意到杨不留的露面,忙带着他迎过去道,“杨姑娘这就要走了?今日之事仰仗姑娘襄助,多谢。”
“我不过是个牵线搭桥的,谢我做甚么。”杨不留摆摆手轻声一笑,“毕竟这长线一端是我迁过来的,有需要我的地方,二位大人尽管开口。至于后续之事,还有劳二位大人尽力促成,莫要为一时之快,误了这般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