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仙庙坐落于城中西北方向的一个山坳里。
昨夜绵绵细雨,今晨云雾缭绕,数蛇仙庙最浓,一个步子踏进去,当真是云深不知处。直到一道围墙横在眼前,拱门挂块木质牌匾,上题灵蛇仙地,二人方知蛇仙庙到了。
走入庙里,雾气略淡,浮在半空中飘飘袅袅。山坡上绿树成荫,寺庙里却没有树木,满满全是各色各类的八仙花。得利于苍梧地利,此地的八仙花开得略早,而且鲜艳,一颗颗犹如彩球沿着墙角围绕整个寺院。
他们绕过寺院中央的石香炉,一个长衫青年从庙宇里迎出来,“二位留步。”他好意上前提醒,“蛇仙庙月前遭损,眼下还在修葺,二位不如过段时日再来参拜?”
漪涟四处张望,“是林二那伙人干得?”她目光停落在香炉后腿,上面明显有两道拼合的痕迹。
青年听罢,面露惊奇色,“二位打扮不像本地人,怎的与林二相识?”
司徒巽道,“有过一面之缘。”
漪涟紧跟着补充,“只能是一面之缘,他已经向阎王爷报到了,再见面多不好。”
青年讶异,“林二……死了?”在得到司徒巽的颔首后,他迫切追问,“何时的事?”
漪涟灵机一动,“半时辰前还在河里泡着,师爷觉得有蹊跷,让我们过来问问林二闹事当天的情况。”
青年大感奇怪,“官府要查这事?”他不自觉回头望了眼庙宇,满是忌惮。
漪涟顺口道,“英明神武聪明睿智的师爷与你一个想法,所以才让我们外地人来打听。当真出了差错也累不着你们。”
从追问林二的死讯开始,涟漪猜测此人与之多少有瓜葛。果然,听到这里,他开始一个劲摸着下巴琢磨,来来回回大约有好半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二位请跟我进来。”
他轻车熟路一路领进正殿,说自己是落榜回乡的书生,受托来管理寺庙,平日与林二是说得上话的朋友。林二在苍梧是出了名的混混,可对鬼神还是颇为敬重的,不像是个敢推翻蛇仙金身的人,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
除了林二,那日闹事的还有西池巷的孙家长子和成安街的刘逸,三人关系要好。
“孙大和刘逸相继去后,林二来找过我,说他觉得这事有猫腻。我本有怀疑,经他一提,总是不对味。”青年将二人带到庙中一处角落,窗门被毁,正用木板临时搭着。
漪涟问,“他提没提当天的事?”
青年摇头,“那晚他三人是从西池巷过来,喝的酩酊大醉,他压根不记得自己干了什么,推没推金像不能肯定。三日后,孙大就被发现溺毙在了苍梧河中。”
“刘逸也是这么死的?”
青年倒吸一口凉气,没立即回答。胆颤的走到房间对处,那里是件两人高的东西,被一块金色的丝布盖着。他合掌朝那东西拜了两拜,然后拽下布,一条金色的长蛇攀着枯枝高高在上的打量着他们。
漪涟凑上去瞧,和君珑给的图腾差不离。手指叩了叩,不像纯金的,不然得值多少钱呀。
司徒巽道,“这便是蛇仙金身?”
青年语锋忽冷,让金蛇的双瞳变得诡异起来,“刘逸就是死在了这上头。”
漪涟离得最近,心一紧,手一抽,赶紧退后,“这上头?”她仰头往,发现最上端的树枝整枝变成了黑红色。
“那是血迹。”青年道,“孙大尸骨未寒,刘逸被发现仰面刺死在金像上,三根枝桠穿体而过,其中一根直接捅进心脏。大伙看见时血还在滴。”
漪涟转个角度看,有道血由着树枝淌下,流至蛇口,再顺着蛇腹流到蛇尾,如同血祭。
她惑然不解,枝杈的角度略微倾斜,足有两人高,要让人仰面插到上头,只有让刘逸从足够的高度往下掉,并且刘逸无力反抗。即便将人迷晕,如何把一个成年男人插上去还是个大问题!
“本想把血迹洗干净,可蛇仙惩戒大不敬者,大伙不敢轻举妄动。只把神像移到这里,等过段时日再清理。”青年抖了抖布,扬起一阵灰尘。
漪涟指着金像后的一个木盒,摆在地面十分不搭调,“那是什么?”
“是林二当晚求的签。”青年解释道,“蛇仙庙里的签本是挂到后殿的通灵架上,可林二他们得罪了仙家,大伙觉得挂那不合适,所以泡了药水,放在此处任凭蛇仙处置。”
喝的酩酊大醉,神志不清,把金像都推到的人还会求签?!漪涟越想越觉得蹊跷。
走过整个庙宇后,她重新回到蛇仙像前,默默凝视着蛇眼出神,然后绕着金像细察四处。突然发现底座上落了一点杂质,捡起来放在指腹上搓了搓。
木屑?
怎么会有这个?
司徒巽也回到大殿,学漪涟打量神仙像。底座边角和蛇背上有磕碰的迹象,上头望的不甚分明。造型雕琢确实栩栩如生,仅此而已,要说蛇仙杀人……
“阿涟,你怎么看?”
漪涟脱口道,“蛇仙长得不错,挺返祖的。”
司徒巽忍不住按了按眉心,“……我问的是神罚。”陆华庄修炼不足,他永远跟不上陆家小姐的步调。
漪涟笑着回他一眼,“好师兄,你不信戴全是鬼杀的,难道信林二是神杀的?”两者算来算去是一个道理。
司徒巽当然不信。况且昨夜见闻颇让他介怀,不知与林二有没有联系。
此时的阳光大好,在微风熏染下,白雾逐渐散去,八仙花上噙着淡淡的露水,娇艳欲滴。
两人觉得蛇仙庙再看不过如此,便将脚步迈向城中心。未曾料想,紧挨着他们离去的步伐,清净的寺院里有两个反差极大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皆是简练布衣,腰带玉牌,一人通身漆黑,面如修罗,另一个则是浑身惨白,血色尽失。两人站在一起,活生生似白日闹鬼,紧紧盯着漪涟二人的离去方向。
皇宫御花园有一清凉亭,是最佳避暑之地。
永隆帝早早请了君珑来品今年头盘冰镇雪梨,颇自豪的问,“爱卿以为这梨如何?”
君珑显然不太领情。用银叉子取了一片来尝,只咬了小半口,眉头一皱,其余直接扔到旁边,“太甜腻,不如吃冰。”
永隆帝吃得正欢快,闻言脸色忽变,瘪了瘪嘴,收手往龙袍上悄悄一抹,“爱,爱卿说得对,朕亦觉得太甜,不够清爽。改日得了好梨,再着人送去爱卿府上。”说完,吩咐女官,“全收走。这等次品,不许再端到朕与君太师面前来。”
永隆帝说得挺高调,盯着雪梨的两只眼实是可怜巴巴。
同行的柳文若不禁生出些同情。何必呢……
碰巧唐非前来,与宫女擦肩时瞧见梨子未动两成,冰块九成未化,脸色不悦。瞪了眼漫不经心的君珑,然后飞快收敛心神,拜见皇帝,“臣给皇上请安。那梨……不合皇上口味?”
永隆帝清咳两声,“唔……朕这几日胃口欠佳,食,食不知味。劳唐卿费心。”
柳文若恍然明白雪梨大约是唐非进献的,难怪讨不了君太师欢心。
君珑这会儿倒有了兴致,砗磲珠串把玩的哗哗作响,笑道,“近两日暑热颇重,皇上口味清淡,甜腻之物自然不合适。唐相为国操劳,亦不宜多食。不如回头本师派人送碗养气清心粥到丞相府上,给唐相解解腻可好?”
唐非一听养气清心粥,眉头直跳。
柳文若知其内幕,同样很无奈。天知道君珑是怎么发明出这碗玩意!
说来不大遥远,是前年的事。君珑祭奠亡父,碰上凶年,素斋一月,以示心诚。此事朝廷上下皆知,偏夏禾闹着办宫宴,所有菜色全是荤腥,卯足劲要看君珑难受。
柳文若看得提心吊胆。不料君珑不怒不恼,笑着闲话直到酒宴过半。
这时忽有钦天监管事入堂禀报,说是今夜星象突变,顿时弄得人心惶惶。永隆帝一问缘由,竟是歌舞升腾的宫宴惊扰了天庭。天帝大为震怒,让星官改变了星象,此一来,大兴国恐会有灾难降临。
这话一听就是忽悠,天帝的神经哪那么脆弱。
偏唐非常用玄乎套路忽悠皇帝,此时他就不好说话了。
永隆帝很紧张,忙问有没有解法。
君珑坐在殿阶之下,高深一说,“皇上且宽心,臣近日素斋静养,于高人处学得几方古法,或可破此一劫。”
永隆帝急于求解,“爱卿快快说来。”
君珑道,“天帝震怒是受歌舞惊扰,乃大兴失礼在先。皇上身为天子,若能诚心请罪,必然能得谅解。”他着人端了三碗粥上堂,“此乃高人传授之养气清心粥,有去杂念、固本心之功效。饮了此粥,再对上天祷告,必能令天帝知您本心。天帝动容,此劫方解。”
永隆帝对神鬼之说向来深信不疑,忙吩咐人端上。然而闻着气味,终身难忘,一张脸写满苦楚,“爱卿,这粥非朕喝不可?”
君珑正美滋滋尝着新端来的淮山羹,闻言抬眼,“倒也不是,可由臣子代劳。”他扫视一圈,“由唐相代劳如何?百官之首方显郑重。再由夏贵妃喝一碗,代表后宫虔诚之心。此意天帝必能感会。”
众目睽睽下,唐非与夏禾难以推却,眼睁睁将一大碗养气清心粥吞下肚,面目狰狞,言语难表。
据闻夏禾因此整整三日卧床不起,上吐下泻,一天有三个时辰在茅房。这可乐坏了后宫妃嫔,纷纷往笑春殿看笑话。
柳文若事后才知所谓养气清心粥就是糙米糟糠,用水煮开,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将药罐一股脑翻进去,狗都嫌弃。本来多好的宫宴,清歌妙舞,酒香菜美,干点什么不好,偏和君太师挑上事儿。
……何必呢。
唐非想起这档子事,气就不打一处来,还得装得大度,“不劳君太师费心,本相自小喜欢甜腻。”他不再理君珑,殷勤关怀龙体,“皇上既胃口不好,还是请太医请个脉比较妥当。”
永隆帝哪里是胃口不好,婉转道,“不,不必了。朕不愿吃那些苦药。”
“龙体可马虎不得。”唐非深沉思量,语出惊人,“皇上,臣倒有一法,既能条理脾胃,还可强健身体,寿数绵延。”
君珑暗自冷笑,还以为能有什么好借口。
然而历朝历代各家帝王皆为长生不老费尽气力,唐非也着实戳在了永隆帝的心尖上,“唐卿此话当真?”
唐非端得高深,“臣听苍梧府尹一说,苍梧城出了位蛇仙,能起死回生。您想,起死回生正是长生不老啊。”
皇帝舔了舔嘴唇,大概还有雪梨的余味,“朕早年前听过这事,可仙家居于九疑山中,岂能找得着?”
“您乃天子,仙家亦需臣服。”唐非道,“听闻前段时日蛇仙救下一名女子,时机如此,正是天降福星助您万事春秋。”
皇帝听得挺舒坦,“爱卿说的甚好,甚好!”转头问君珑,“太师有何想法?”
君珑玩着砗磲串,笑道,“臣没想法。”
柳文若心中有数,唐非是想趁着流言纷飞之时,借官府之力加派人手追杀叶离。正如唐非所言,时机恰好,流言在几天里传得如此火热,是否事出有因?这亦是君珑让陆漪涟去苍梧的原因之一,总能扯出点线头来。可……
回府时,柳文若小声问,“姨父,唐非此番提议意在加派人手搜查叶离。一旦官府介入,于我们不利,您为何不当场断了这条路?”
君珑含笑,“你以为皇帝不答应,唐非就不会暗地增援了?”他目光凝起一丝锐意,“人多如何?唐非想把叶离当猴耍,耍到现在自己成猴了。叶离隐退数年,岂能没些狡猾本事,单是人多占不了上风。”
柳文若颔首,深以为然。
“十一年前,叶离能从唐非的天罗地网中逃走,仅一点,足见此人手段颇高。”君珑笑意比一旁的月季花夺目,“瞧着罢,这事还能继续折腾。”
一路走到宫后门,已有暖轿久候。上轿前,君珑吩咐,“替我送个口信。”
柳文若附耳倾听,随之露出意外神情,“您这口信是要送给……”
君珑拂袖入轿,丢下三字,“陆华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