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未亮透,君珑梳洗完毕预备上朝。
前脚踏出府门,立马看见了在台阶上苦等一晚的身影。
甄墨同样彻夜未眠,眼周发青,风干了雨水,形貌还是很狼狈。听见大门敞开的声音,她赶忙起身回眸。这一次,终于是她等待的人。目光相触的瞬间,心中五味杂陈,犹记大雪纷飞的初见,惊鸿一面,误写一生。
而今,她不敢想,恭恭敬敬跪在阶梯下,“参见君太师。民女有话要说,望太师容禀。”
听了护院的通报后,君珑知道她至今等候在府门前。他原本打算从后门离开,谁知临行前还是鬼使神差的走了前门。此刻,他又后悔了,真不知自己到底求什么!
“好歹是旧识,夫人怎地如此客气。”不知从哪里扯出笑,他吩咐家仆扶起甄墨。
为他一笑,甄墨的双膝仿佛千斤重,“我……”
“实在不巧,夫人的话一时半会还说不成。”君珑没有给她机会,“上朝的时辰将至,路上需费不少功夫。要经过两道宫门,三次盘查,绕过三殿,共八道弯,到了政务堂汉白玉阶下还有百余步要走。如果轿夫脚步快,算下来少说三盏茶的时间,实在耽搁不起。”
句句扎心,字字见血,多年后他终于将答案告诉了她。
容家仆替其理了理朝珠,君珑拉帘入轿,“夫人有话,改日罢。”
轿帘一垂,轿夫们即刻抬起轿子,脚步匆匆往皇宫方向走。
甄墨跪在原地苦笑,笑未见,唯有苦果可尝。她根本没有一丝机会作半句的辩解。
“如果他愿意听,你要说什么?”天亮透后,漪涟出门,发现甄墨仍然守候门前。
甄墨的双眼布满血丝,神情倔强,“告诉他实情。”她已经走投无路,拉住漪涟乞求,“你我是陌路人,不能奢求姑娘忙我的忙,能否请你帮帮叶离?”她眼眸低垂,“迫于无奈,我跟了你们一路。看得出,你很喜欢他。”
“我?!”漪涟被‘喜欢’吓了一跳,心砰砰跳,“阿爹说过要知恩图报,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她懵懵懂懂回答,自以为挺有道理。
“这话不错,他对我好,我需尽力对他好。可惜一直是我在拖累他。”甄墨笑着摇头,沙哑的声音充满悲情,“叶离很无辜,他对那幅画毫不知情。一切冤孽是我犯下的,我愿担负所有责罚。还请姑娘替我转告君太师,求他饶恕叶离。只要他一句话,叶离便可无恙。”
漪涟镇定下来,且问,“先生对你好,叔对你不好吗?”
甄墨视线游移到别处,“……曾经,很好。”
漪涟又问,“既然很好,你为什么不对他好?”
甄墨惊愣,哑然无言。
漪涟没有经历过情爱,但她多少知道情爱场上没有公平可言。付出十分,或许有百分的回报,或许什么都没有,只看谁爱谁多一点。甄墨决定陪伴叶离身侧,是真心也好,是愧疚也罢,内心使然,不算错,但万不该拿另一个人的情来还自己的债。因为情爱之外还有道义。
“你为了先生回来求叔,想没想过叔的心情?这和伤口撒盐有什么区别。”她再次问了同样的问题,“叔对你很好,为什么你对他不好?”
甄墨落下泪,“可叶离有难,君太师他……”
漪涟截住话反问,“你觉得他会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甄墨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是,太过分,若说否,她又确实这么做了。
“有些事,错便是错,没借口。我承认当初将画交给叶离是怀了私心,也承认怀疑过君珑,白白辜负两人。”甄墨深深叹息,若有感悟,“真是不能和你说话,如今,哪有脸见他。”
漪涟也不喜欢与甄墨说话,总是气不顺,“回去吧。证据不足,三司是怕得罪君珑才拖延时间,判不了先生的罪。况且我答应过保他周全,必要时,陆华庄会出手的。”
在府门合上之前,她犹豫道,“……叔肯见时,自然会见你。别逼他。”
天牢里的阴气是实打实的,黑栅栏里有算不尽的人命。不像陆华庄,‘鬼怪’都活泼,半夜生火烤蘑菇,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陆宸承认,有一半是怪事他惹的祸,另一半归陆漪涟。
他走到最底层,空气污浊,除了壁上油灯几乎没有任何光源。狱卒上前解开锁链,声音回荡在死寂的石壁间。他交代了几句,旋即走进牢房对叶离拱手作礼,“先生无恙。”
牢房阴沉不改叶离尔雅,“陆少主无恙。”他道,“天牢是忌讳之地,你不该来。”
陆宸放下食盒,“先生帮了阿巽,于陆华庄有恩,刀山火海晚辈也该闯进来问候。如果我不来,阿涟这会儿就该大闹天牢了,实在也是没得选。”
叶离喜忧参半,报以笑意,“多谢。”
正赶上午膳时分,陆宸将酒菜摆上矮桌,又让狱卒取来小凳,两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
探视的时间有限,共饮几杯后,陆宸直入主题,“陆华庄出世已久,能力有限,幸好宫里还有两个熟人帮忙打听了三司的口风。唐非一案上,先生功过相抵,没大事。至于谋害要员,本就是君珑为了糊弄唐非胡诌的罪名,先生放宽心,释放是早晚的事。”
叶离道谢,“此恩铭记于心。只是……”他眉目间透着愁意,“叶某并非坦荡无愧,至少这张脸的的确确是欠了君太师的。他若执意降罪,也是无可厚非。”
“不知者不罪。”陆宸道,“先生无辜受害。真判了你,才是没天理。”
叶离淡淡一笑,忽然问,“甄墨有无求见君太师?”
陆宸一脸惊诧。
叶离解释,“你没有说漏嘴,是在下擅自揣测。以甄墨的性子,会去见君太师。”他声音滞了须臾,“除了为我求情,她或许还有许多话想和君太师说。”
陆宸叹了口气,无从隐瞒,“她淋了雨,在门外守了一夜,不过君珑没理她。”
叶离深有所感,满怀心事静默下来。
“许多事强求不得,先生应该比我懂。”陆宸故意岔开话题,“得,别想烦心事,来尝尝小菜。”他将筷子递过去,“全是阿涟挑的,她嘴刁,说话一句比一句坏,吃肯定不差。”
几碟小菜地方滋味浓郁,是苍梧特色,叶离领情,“阿涟姑娘费心了。”
陆宸一摆手,“没费心,东西全是厨娘做的,她还偷吃了不少,赚了。”
“不拘小节,方得自在。这境界羡煞多少人。”
陆宸夹菜的筷子顿了顿,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能看出境界,是您的境界高,我怎么瞧她就是傻。尤其对世事人心还没经验,许多想法未必靠谱,我总少不得替她把把关。先生说是不是?”
红烧肉滋味不错,他又夹了一块,喝了杯酒,然后扯东扯西扯了一堆闲话。
说来陆家兄妹的性子是颇为相似,叶离听出了弦外音,好意帮一把,“陆少主似乎还有话对叶某说?”
陆宸被呛得咳嗽一声,嚼了嚼,把菜吞下肚,“……事,确实有点。”
叶离温声引导,“但说无妨。”
陆宸用手指叩了叩桌面,“是私事,和阿涟有关。”他考虑该怎么起头,“这么说罢,先生以为我巽师弟如何?若阿涟嫁他可好?”
叶离虽困惑,还是认真思索了一番,“司徒少侠一表人才,有担当。如今姝妃沉冤得雪,他得正名,是能托付终身之人。”
“我和爹也满意阿巽。迟迟没开口是顾及阿涟的心思,到底不是谁说就能成。可这段时日,我隐约感觉阿涟有别的心思。”陆宸忧心道。
“我爹喜欢考虑周全,我没那么多心思,往简单里说,皇子也好,平民也罢,只要碰上丫头喜欢的,嫁了就是。往后有什么不痛快,陆华庄给她撑腰。没喜欢的就留着,大不了当哥的养她一辈子,就不信有人敢欺负她。”
叶离感叹,“世道现实,亲兄妹尚且不能以诚相待,你二人情深如此,着实不易。”
“约是上辈子欠了债,这辈子就给她欺负了。”陆宸由心发笑,继而神情一改,“先生是聪明人,我便直说。看得出你对阿涟很照顾,本来不妨事,只是尊夫人她……说难听点,她没死成好端端回来了,先生总有份责任在。”
绕这么大圈,叶离总算听明白了,颇无奈。对于甄墨,他尚无说话的权力,只道,“阿涟姑娘直率可爱,叶某由心喜欢。真论起来,待她之情倒与欢儿差不远。”
陆宸试探道,“是说……你们俩……没事儿?”
“不知陆少主因何误会,且听在下一句。不谈甄墨,欢儿这个年纪正开始懂事,在下首先会顾及他的感受,你大可放心。”
叶离说得诚恳,陆宸找不到理由怀疑,拱手致歉,“先生通情达理,是晚辈唐突了。我就这性子,您千万别怪,改日定找来好酒向您赔罪。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疙瘩,“谁知那丫头怎么想,她对您是真上心,还从没对我这样。”
叶离笑带微苦,“在下有所察觉,阿涟姑娘的眼神似曾相识。”
陆宸糊涂,“什么意思?”
叶离没有点明,凄凉色在水面上拂了一拂,“她或许看的不是叶某。”
陆宸这下懂了,心顿时一抽一抽的后怕,连叹了好几口气,“那还不如你。”
几乎掐在点上,狱卒来催促陆宸离开,相互一声‘保重’后,铁链被重新拴在栅栏上。赶在陆宸的脚步离开前,叶离隔着栅栏请托道,“有件事劳烦陆少主,请帮忙转告君太师,如若能够,叶某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