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道:“其实吴质的做法和动机可以理解,但是他做的有点太过分了。东汉末年的人们尤其讲究门第观念,催生了门阀制度的诞生。名门望族把持权位,垄断官职,世家大族的子弟们纵然不学无术,照样能够世代为官,而且总是身居高位。寒门庶族先天不足,门中子弟即便满腹经纶,也难有出头之日,时人称‘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幸有曹操这样的人出来把水搅浑。他出于政治需要,坚持‘唯才是举’的原则,才为寒门才子们打开了一扇进入仕途的窄门。吴质出生于寒门家庭,没有靠山,无人引荐,全凭‘才学通博’,才找到机会进入曹家人的视野中,他长袖善舞,巧妙地周旋于曹氏诸兄弟之间,最后果断出手,倾力为曹丕出谋划策,力助曹丕登上王位(后来又帮助曹丕登上皇位),得以平步青云。回顾自己单打独斗改变命运的奋斗历程,吴质充满了自豪感,为成功跻身上流社会而欣慰。但是,残酷的社会现实毫不留情给了他沉重一击。吴质出身寒门这块耻辱烙印,丝毫没有因为后来的飞黄腾达而有些许消退。曹丕善解人意,征召吴质入朝为官时,故意大造声势,并屈尊枉驾前往洛阳与吴质相会,以示皇恩浩荡。消息传到吴质的故乡,当地的豪门士族根本不买他的账,他们始终鄙视吴质的寒门出身,视他为政治投机商和暴发户,根本配不上名士称号,更谈不上敬佩尊重他。吴质的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因此才展开被称为‘怙威肆行’的报复行动。
石猛问道:“那他为什么先拿董昭祭旗?董昭可是吴质的山东定陶老乡啊!”
独孤信道:“正因为二人是老乡,也正是因为熟悉,吴质才会拿董昭开刀。董昭当年也是凭真功夫举孝廉,入官场,侍袁绍,归曹营,位列三公,官居司徒,权重位显,是家乡人骄傲的资本。吴质吓唬董昭的前提,是他功成名就后‘自以不为本郡所饶’,才拿德高望重的董昭祭旗,目的就是杀鸡儆猴,震慑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乡士族。那么他为什么又拿崔林开刀呢?因为崔林自恃出身望族清河崔氏门下,根本不把出身寒门的吴质放在眼里。当下属好意地提醒他随波逐流,给吴质写一封效忠信意思一下时,他不仅扬言如果因此而丢了官帽,如同扔了只破鞋,还生拉硬拽地将治理幽州与写效忠信相提并论,说自己的任务是用平静温和的方法治理边境,如果写效忠信就会平添边塞的忧患。这番牵强附会的话,谁都听得出是言不由衷。吴质不拿自命清高的崔林开刀,都感觉对不起崔林了。”
杨逍道:“曹真曹子丹不仅是皇亲国戚,更是军中大将,吴质为什么要羞辱曹真呢?”
独孤信答道:“因为他看不惯曹真‘恃势骄’的做派。魏明帝曹叡曾夸曹真‘内不恃亲戚之宠,外不骄白屋之士’(对内不因自己是皇亲而邀宠,对外也不鄙视贫寒之士),但曹真在吴质酒宴上的表现恰恰相反。他听出吴质手下那两个优伶阴阳怪气讽刺肥瘦后,先是怒斥吴质道:‘你想把我当作你的部下吗?’言下之意是,你小子别忘了我才是你的上司!骄横之情溢于言表。曹洪与王忠劝曹真道:‘吴将军无非是想让您承认自己胖,您当自己瘦不就完了嘛!’曹真却越劝越来劲,‘愈恚,拔刀瞋目’,彻底激化了二人之间的矛盾。他动怒不是因为体型肥胖被讥讽,而是因为自己皇亲国戚的尊贵身份被轻视了,‘真负贵,耻见戏’。吴质的对骂更是一针见血:‘何敢恃势骄邪?’此外,吴质呵斥好友朱铄的言辞也别有风味,在与曹真拔剑相向的紧张气氛下,吴质竟然训斥朱铄,警告他千万不能坏了宴会上的尊卑有序的座次。在座的都是高级将领,起码的礼仪还是懂的,听到警告后‘诸将军皆还坐’。吴质表面骂朱铄多事,实则暗斥曹真无礼,一箭双雕。”
石猛接着问道:“已经出了那么多风头了,折了那么多高门望族的锐气,他应该是心满意足了吧,他为什么还要贬损陈群?”
独孤信答道:“因为他认为陈群尸位素餐,有负皇恩。魏明帝曹叡亲政后日理万机,又晋封陈群为颍阴侯,增邑五百户。陈群除了上疏老生常谈的历史教训外,没有提出任何切实可行的治国措施。所以吴质指责陈群枉为辅弼大臣,身为国家安危之本,缺才能平庸,‘处重任而不亲事’。陈群后来被皇帝曹叡点名批评后,切实改变了自己的工作作风,成为一代名臣。吴质看似不按常理出牌的频频‘肆行’,严重打击了门阀贵族的权威,极大损毁了利益集团的声威,所以在他死后,士族集团立刻对他进行反攻倒算,追谥他为旷古绝今的‘丑侯’,想将他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想让他遗臭万年。幸亏他有个好儿子,坚持不懈地上访上诉,前后长达二十四年。直到当年那些报复他的那批人全部寿终正寝后,吴质才被改谥为‘威侯’,得到公正评价。”
杨逍道:“门第观念和血统论源远流长:隋文帝开基,拉汉代杨震为祖;唐高祖定鼎,尊春秋老子做宗,民间常有人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时至今日,门第观念依然大行其道,平民百姓生来无奈,个人奋斗难以出头,真正意义上的天下大同还任重道远。而一千年前的吴质,在门第观念愈演愈烈的三国时期,就敢于跃马横枪搦战门阀制度,死后纵被追谥‘丑侯’,也可以在黄泉下放声高歌:虽然我很丑,可是我不好欺负!”
独孤信笑着道:“《世说新语》上说,曹植的地位上升,令曹丕很不安,他便用竹蒌装着吴质放马车上拉进府来商量事情。可不巧被曹植的心腹杨修发现了这个秘密,杨修赶紧去找曹操打小报告,而这令曹丕大为担忧。曹丕坐卧不安,便问吴质:‘怎么办?’吴质答道:‘着什么急啊,明天叫人把竹蒌装上绸缎用车拉进府来不就行了。’果然,第二天得到杨修小报告的曹操派人来查,一看没人,只是绸缎。因此在曹操看来,杨修的小报告,自然成了诋毁对手的卑劣行径。曹操就开始怀疑杨修诬蔑曹丕,两个集团的一次小交锋,吴质完胜杨修。而且吴质在文学上有一定的才华,被曹丕和曹植兄弟所喜欢,他也善于处人兄弟之间,周旋于期间而左右俱不得罪。没有两下子,是搞不定这种关系的。当时曹操尚未确定让谁作为自己的接班人,曹氏兄弟间处于一种敏感的微妙状态。曹操父子三人都爱好文学,周围有一大帮文学高手,着名的‘建安七子’就从属身边。曹丕死后,吴质渐渐失势。过了几年郁郁寡欢的日子,一命归西。他死的时候正是大将军曹真当权,曹真等人称他‘怙威肆行’,给了个谥号‘丑侯’!如果吴质地下有知,一定会气得跳起来找曹真打架。还好他当年的钻营还是有成果的,他的女儿是司马师的妻子,他的儿子吴应也进入高层,经过不懈的奔走呼号,最终才改谥号为‘威侯’,这两个谥号,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