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半月过去了。
嬴政一行十三人,分成数批次,终于将下江里所有的乡民走访完毕。
首先是富贵人家,如父老正那般的人家只有正、舍宰两家。
其次是殷实之家,是如监门路等有资产、家中小富且有些许权势的家庭五户。
接着是小康之家,是如什长和伍长等,能确保自家吃穿不缺,住房完备的家庭十户。
再次温饱线上的,是勉强温饱,年年没有余粮的家庭二十户。
接下来是穷苦之家,是艰难度日,忍饥挨饿,冬天里注定受冻的家庭,共三十户。
最后是濒临之家,是那种肉眼可见有一半人可能挨不过这个冬天,而离开人世的家庭,共八户。
而王二一家,属于那种需要忍饥挨饿受冻,但能艰难熬过冬天的一类,不过,这是在抵押田地借粮的情况下,而且是好田。
抵押出去的田,其实也相当于没有了,毕竟,几个地主家就没有发生过有人把田地成功赎回来的前例。
主要粮食作物有粟米、稷、黍米等,肉食来源有,自家喂养的牲畜,山林里捕猎而来的猎物,如野猪、狍子、野山羊等。
但打猎而来的的通常也不多,毕竟打猎是讲究技术和时运的,有时一天能捕到几头猎物,有时数旬也不未曾见到收获。
而且,有时能遇到也不一定能够捕到。
吃肉是件欢喜的事,即便此时的猪肉是酸的,对于一年不见几次荤腥的普通人家来说,那也是美味佳肴好吧。
下江乡民普遍没有衣服,户人家有一件麻衣或者两件麻衣,就已经是极其富裕的了,许多人光着膀子,赤身在寒冬中瑟瑟发抖。
乡民们衣服主要是由麻布或者兽皮制作而成,工艺简单,并不能很好的御寒,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晚上睡觉的被子。
此外,乡民们的住房,都是土墙夯基而成,在房顶上铺垫干草,幸好巴郡山里没有很大的风,不会卷轴屋顶的三重茅草。
极少数是像正那样的,是高大的土墙围拢,房屋是用石瓦盖的,十分坚固。
而还有部分人,他们如同老四头一样,住着木棚,屋子里刮风下雨全凭天意,这些木棚多搭建于岩洞之下,或者山坳之中。
至于行走,鞋是很少见的,人们穿着木屐或者草鞋,小心翼翼地走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
交通工具,只有少数富有人家喂养有几头牛,这些牛可比人金贵多了,毕竟,秦律对于牛很是保护,驼重物的时候还得靠它们。
至于工具,都是简易的木锄、石器等,青铜器是很少的,这是相当于现代枪支的存在,属于管制材料,技术高尖的器械,也流传不到这个偏远山区里。
“以上,就是此次走访所得的大致真实情况。
现在,乡民情况明了了,接下来,我们的工作就是改变现状,让下江乡民的日子变得好起来。
同时,还需要对下江的江河山川、地脉走势进行摸排,对江湖林草、天人渔农进行统计和研究它们之间的关系。
这是和前一步工作相铺相成的,要同时进行的。”
嬴政将走访结果、未来工作进行了梳理,与同行随从和父老正等人进行讨论。
下方众人听完后,陷入沉默,一个个老谋精算地用眼神交流。
这不,年龄最大的岭上箐什长鱼凫,被众多本土基层官员推举出来代表发言,也只有他适合。
一来经验,或者说经营原因,其在下江牵扯的利益颇深。
二来由于年龄原因,即便惹得嬴政不快,碍于礼法规定,嬴政等人也不好怪罪。
“回里典,老朽是岭上箐什长鱼凫,岭上箐距离此地东四里路。
方才里典大人所说,让乡民们的日子过得好起来。
恕老朽冒昧,于许多乡民而言,明日如何或许并不关心,能不能度过这个冬天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鱼凫的话,嬴政早有准备。
“过冬所需一应粮食、服被无需担忧,到时自会解决。”
话毕,鱼凫当即问道。
“敢问里典大人,到时如何解决?”
嬴政不做言语地看向鱼凫,轻声道。
虽说礼制对于老年人有着宽厚的待遇,秦国同样重视孝道,但这不是上下级之间可以颠倒的依仗。
秦是以法治国,而不是以孝治国。
僭越,是一种严重的错误,甚至是罪行。
“我需要向鱼凫什长报告吗?”
不怒而自威,轻声而千钧。
“不用,不用,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鱼凫害怕地跪在地上,托着年迈的身子不停地磕头请罪。
见此,鱼凫的同僚正等人一个个当起了老好人、劝客,请求嬴政轻饶鱼凫。
“大人,鱼凫不是故意顶撞大人您的,请宽恕他的僭越行为。”
“大人,请念在鱼凫年龄老迈,一心为民着想,绕过他一次。”
“大人,还请开恩。”
……
嬴政坐在首位,看着堂下跪下求情的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恳请专权者仁慈宽恕。
但嬴政知道,这是这些本地官员,再向自己,向自己这一行外来者的施压。
携大众之势,凌压外来者。
嬴政眼底阴翳,对此什么不满,他怀着赤子之心而来,也抱着实干之意而行。
在乡里,不受欢迎,来到下江这穷乡僻壤处,也不受待见。
忍住!
“既有诸位同僚为你求情,那本里典便不追究你僭越行为。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今后,罚没一甲,可以粟米粮食相抵。”
一甲很贵,现在下江什么都缺。
如果能从这些肉食者嘴里掏出一点,也算减少点压力。
鱼凫很后悔,怨恨嬴政,连着怨恨与嬴政同来的杜哲一行。
却是不恨将他推出来做问路石的众同僚。
“谢大人宽恕。”
鱼凫拜恩后,灰溜溜返回自己座位,其同僚表面唏嘘,内心却是欢喜,他们施压成功,预示着今后下江还是和从前一样由他们做主。
“好,正,请陈述今年的赋税情况。”
嬴政不再理会,转而看向看戏的正,向他询问。
“回大人,今岁下江共得赋税三百三十六石。
其中二百五十石已陈列完毕,待山路通常,即可运往乡里,由乡里运至临江。
另八十六石,分别作为存储用于急需之时,以及运输时的火耗。
此外,诸位同工的俸禄也从中列支。”
听完正的回答,嬴政十分疑惑。
“大秦之农税不过半成,一户人家良田和贫田相间,一年农收不过二十余石。
其农税也不过一石。
近八十户人家,怎就多出二百多石?”
听出嬴政语气里的愤怒,还威慑于嬴政刚刚不露声色的官威下,正连忙解释道。
“回大人,好叫里典知晓。
里典大人初到地方,却是不知,地方农税,多是由地方而定。
其中有上缴至郡的实农税、途中火耗、鼠害虫害等。
如,临江送至郡府,会有存储损失,火耗。
江南乡运送至临江,途中亦有火耗、虫害鼠害、天气等引起损失。
就连从下江运送至乡里,也是有损失的。
而这些消耗的,则需要在收税之时一同收齐。”
嬴政懂了,感情羊毛出在羊身上,咸阳要求半成,地方就把半成手足,再额外收上来过程中的消耗。
如此层层加码,到了农夫这里,就不止半成了。
若是如此,倒也说得清楚。
只是,这其中火耗如何,却是难以计算。
途中损失多少,全凭一张嘴。
这么大的的窟窿,嬴政不相信没人知道,但是,没人去堵,只能说,过程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既得利益者。
如今半成,其税收却是四成,此前的十五一,怕是要收缴半数产出。
如此,难怪老四头孤苦冻死于陋棚之中。
“这批粮食先不急运送至乡里,等会我的随行刀笔吏,会跟随父老你去将粮食等登记在册。
其后,这批粮食,将是我们帮助下江近两百余乡民渡过寒冬的凭靠。”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多下江本土官员顿时急了。
“大人,此为上缴农税,若是误了时辰,或是没有足额足量缴纳,怕是乡里,甚至县里也会追究。”
正出言提醒道。
此话很快引起共鸣。
“是啊,大人,这是朝廷的粮食,若是上面追查下来,我等俱是倾家荡产,也抵不了。”
“大人,如此怕是大人与我等皆会招致杀身之祸。”
“望大人三思!”……
嬴政看着再次逼宫的这些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小小的下江,竟也玩起了这般争权夺利的把戏。
嬴政看向正,发现其低着头,看向案几,也不知道案几上是有稀世珍宝,还是其跪坐的膝盖裤帘上有传世经文。
“够了!”
嬴政用力地拍案而起,被改造后的身体,拍击桌子,发出巨大响声,惊得吵吵嚷嚷的众人瞬间息了声。
“此事就此定了,有什么事本典担着。”
听闻此话,众人见目的达到,有人担责,同时,也无力改变,便坐回原位。
只是,期间,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借口去如厕。
嬴政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现在很忙,没时间理会这些。
作为一里长官,他当前要确保这个冬天所有乡民平安度过。
“还有,接下来,还请大家助力勘察下江的山川地产、草木林地。”
“幸不辱命!”
回答得很整齐,至于有几分、几成真,就要看做的时候如何了。
此外,还一起讨论了归属于外里人的土地,如童家在下江就有一大片良田,还有许多江南乡的豪绅也占了不少良田。
其中许多是通过借贷抵押而获取的。
最后,商讨完毕,大致工作也布置妥善,只待来日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