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在宫里见过小枝,她从来不敢抬头看人,更不会有你这种胆子,屡次……戏弄于我。”
杜蔓枝:“……”
有没有可能那叫调戏?”
“你是洞房那一夜出现的?那时我问过你,让你看清楚我的命格再做决定,你始终没对我说实话。”
杜蔓枝支吾道:“我们那时候不熟……”
“是,你要为安全着想。后来见你愿意拿出真本事,诚心加入西厂,平日里深居简出,我便没有再提。”
“那今天怎么……”
“因为你先前并没有拿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他把夜视望远镜塞回包袱里,递给她。
“用你们常说的一句话,这叫物证。”
“……”
她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大乾本土生产的东西。
最近露出破绽的,应该是她画符用的纸,其次就是今晚的道具。
她太着急提高做事效率。
太想快点解决这个案子。
太自信她可以及时处理现场的疑点。
太相信这里的土着没见过类似的东西。
……
现在的问题是:
九千岁对穿越者,持什么态度?
……
“你不是第一个穿越者。你也不知道之前的穿越者带来了什么。可是,你在大乾生活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观察过吧——它和你们的时代相比,有多少相似之处?”
杜蔓枝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有句名言说:凡走过,必留痕迹!
已知,穿越者来过这片土地。
名家诗词歌赋,火药,枪械,水泥,玻璃,香水,香皂,护肤品,杂交水稻,红薯和马铃薯,青霉素和牛痘,报纸和素描寻人法……
那些穿越小说里常提到的东西,她在大乾根本没看见。
这意味着……
九千岁深深望着她,“穿越者会带来无尽的变数,他们一身傲骨,不服管教,开口谈的是平等、自由和人权……大乾不需要这些。”
别这样!
杜蔓枝不敢想象。
如果大乾的上层全都抱着这样的想法,穿越者群体会面临怎样可怕的困境!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无力地争辩:“可是,很多东西有利于民生,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九千岁目光渐渐沉痛,甚至有肉眼可见的激愤。
“百姓过得不好,那些人的三餐里不会少一盘珍馐,不会少做一件新衣裳!今年最流行的雀羽披风,一件就要数百两黄金,够让边疆将士每餐多加一块肉,每人多做一件冬衣!”
她忽然意识到,九千岁并不认可穿越者无用的观点!
恰恰相反,他站的是底层和士兵,厌恶的是奢靡无度的权贵!
她顾不得思索这个人的身世关联,艰涩地问:
“那么,之前的穿越者……”
得不到统治阶层认可,穿越者就算有通天的才华也无处施展……他们,能挣脱一个王朝对普通人的压迫吗?
“并不是每一位君王都像开国之君那么开明。她最初欣然接纳了穿越者,他们的加入让大乾高歌凯旋,欣欣向荣,可是……她老了。
“临终前,那位陛下说:
“将所有异世之人送上火刑架,所有利民之发明化为焦土;
“此后有妖言惑众者,腰斩于市;
“窝藏妖众者,断其舌,流放北疆为奴!”
他深呼吸几下,语气恢复平静。
“你眼里的大乾,也许和其他王朝一样处处都有不合理之处,可是它比之前任何一个朝代都强盛。
“百姓能吃上饭,又不至于吃得太饱。
“商户能赚到钱,又不得不服从于官府。
“现在这样,是它最稳定的状态。”
杜蔓枝:“这份稳定也是踩着穿越者的肩膀得来的。”
九千岁语重心长地告诉她:“龙椅上的人往往不愿意听这种话。谁破坏稳定,谁就是他们口中的祸国之人。”
他还说,穿越者的发明总共被销毁了八十九种。
现存的技术或产物,通常在宗室,或者军中。
杜蔓枝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把望远镜收起来。
用过的烟花筒也被破坏到看不清原样。
……
“在你有能力对抗整个王朝之前,这些东西,注意保存。
“不要步他们的后尘。”
……
怒火在胸腔里激荡。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惊惧。
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凄凉。
与世不容的愤懑。
她仿佛看见那些前辈笨拙地试图融入这个世界。
他们怀着改造恶劣环境的热情,贡献出各项技术,以微薄之力聚沙成塔,试图在这个时代留下些什么。
在那些自诩高贵的皇室血脉眼中,他们是跨越时空的智慧使者,也是随时可能煽动力量,推翻家天下统治的害虫!
多数穿越者会和他们的成果一起为帝王陪葬。
史册不会记下他们的名字,其他国家永远不会知道东方技术到底领先了多少年!
她抬起散发着热意的眸,目光倔强。
“可见穿越者在你们眼里不是人,至少不是和你们一样的人,都是会行走的工具……需要的时候尽情利用,榨干价值就全部毁掉,是么?
“他们做错了什么?
“是给的东西不够多吗?
“是没对你们卑躬屈膝吗?
“是错在掌握了太多你们没有的理论和科技?
“还是从最开始就做错了选择?!”
锦衣卫从休整区域起身靠向这边,尽管知道她有神仙手段,发生冲突时,他们只会坚定地站九千岁。
她觉得讽刺。
就像当穿越者和统治者发生分歧的时候,明明是穿越者更能共情民众,他们可以让民众得到实惠,可是没被榨狠的百姓依然会选择头顶的天,而不是外来的神。
九千岁示意所有人退开。
“说完了?”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情绪有了释放的通道,就不那么难受了。
看过原着的她知道,九千岁入宫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是为了复仇。
主角是大乾公主,而他是反派,因为先天立场不同,他恨的就是皇室和权贵——那些用尽手段维护自己利益、置黎民百姓于不顾的的蛀虫。
是那些蛀虫,对穿越者群体做出过河拆桥的决断!
……
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
“说完了,谢谢你帮我隐瞒,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有什么打算?”
“不瞒你说,我之前想——如果我在银簪案里立功,就用赏赐换一座学堂。”
“学堂?”
“是,女子学堂。我想先让穷人家的女孩免费入学,教她们基础的生存技能,让她们顿顿吃饱,在明亮的教室里练习针线和织布。教她们读书识字,明白事理,让她们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她还打算后期造出更先进的织布机,帮助女孩们自立门户,别被一些破规矩束缚——已婚妇女出门做工,还要请丈夫按手印,可笑。
她甚至想通过直播间获取更多现代课本,教她们理工科知识。
女孩不一定只能相夫教子,她们也可以学富五车,可以做老师,做诗人,做科学家,做工程师……成为她们从未想过的样子。
九千岁默默听着,直到她说不下去了扭过头,他才说:“学堂有过,被烧了,死了二十个女学生。”
“纵火者,也是学生。”
脑袋里嗡的一声!
她颤抖着问:“那个穿越者……”
“她占的那具身体是我祖父挚友的后代。我寻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她抓来,本意是保护她,可是她疯了,清醒的时候一心求死,跑出去跳了锦鲤池。”
杜蔓枝想起她遇到陈兜儿的那一晚。
——水里死过人吗?
——三年前,有个女疯子投水而死。
是她。原来是她!
带着檀香味的手帕靠近她脸颊。
她猛地退后一大步,才意识到眼泪已经滚落腮边。
他的手定住了,眼神有些怅惘。
“抱歉……我有点乱。”
杜蔓枝胡乱擦擦脸。
临走,她忍不住提醒。
“小心湛舒华,别让她羽翼丰满!不然你离死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