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沉锋把事情安排下去,独自在那张矮桌旁边坐了一会。
对面有个没动过的茶杯。
热气变得稀薄。
那是她最近爱喝的一种,天凉了,在热气腾腾的甜奶茶里加上核桃仁和松子肉,就像袅袅温泉里点缀的浮石。
可惜再好的茶一旦失了饮茶人的欢心,只会落个寡淡发腥的结局。
人走茶凉。
不是好兆头。
就连一贯不信这些东西的卫沉锋也不禁面带阴霾。
她离开时的神情有些紧张,对手应该很强。
卫沉锋下意识摸向心口。
他能感觉到,她比自己还了解这些能量的来源。
她自称异界之人,活在现代社会,会的却是一身玄门本事,在这边屈居人下短短一段日子,不知怎的,加入了一个极其神秘的组织。
卫沉锋独身一人多年,刀尖染血无数,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了,从来没对任何一个女人产生非同寻常的感觉。
他越来越不受控地想要靠近她,留下她。
那种类似遗憾的情绪在他的梦里反复翻涌。
他确信,他们之间一定有过什么羁绊。
然而对方又是抱着什么想法呢?
她会不会像以前的穿越者一样,认为古人就是一群活着的封建糟粕?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回到那个灯红酒绿的繁华时代?
卫沉锋想到这种可能就心里发慌。
她和其他穿越者又不同,因为她随时都可以跟那个世界的人交流,他们互相能听懂对方说的怪话。
在那些人面前, 她的笑容更轻松,心思会被陌生人的遭遇牵动。
他总怕她下一秒就会洒脱地挥手作别,然后踏风而去。
卫沉锋看不透她的心思,竟也怯于开口询问。
他想招揽异界之人,最直接的动机是造出更先进的武器。
想把大乾掌控在自己手里,再把四周的刺头揍趴下,至少在他有生之年,没有人敢把这片肥沃的土地当成谁都能啃走一块的肥肉。
如果……如果他主动开口,请她为自己和另一个世界的所谓专家牵线,他该用什么换她相助?
又该怎么解释,才不会让她觉得这场结交的背后是他另有所图?
顾虑太多,只好一拖再拖。
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他抚心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若是肯为我所用,今夜入我梦中一叙。”
嗡。
胸腔里涌起热流,是上一战后残余的黑色能量在回应他。
……
杜蔓枝回来已经是三天后了。
她灰头土脸,身上还是之前那套衣裳,布满了血口子,一道比一道凌厉。
卫沉锋眼皮狠狠一跳,他都不知道是怎么用出轻功的,反应过来已经在她身侧了。
杜蔓枝大大方方地转了个圈。
“放心吧,我真没事,你看,都好了。”
她撸起袖子。
手臂上乱七八糟的伤口全都愈合了,不细看都不能发现那些淡白的细长疤痕。
降真香的气息在她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奇异药香,闻一口就浑身舒畅。
卫沉锋心口闷痛。
这满身的药味,活像被塞进药桶里浸泡了三天三夜,她这三天,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她的双眼和樱唇,像弯弯的月牙,很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
抛开狼狈的外表,只见她精神奕奕,双眼有神,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短刀,经过匠人的磨砺,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光华。
“我啊,去参加紧急特训了!”
“什么特训,能把你伤成这样?”
杜蔓枝想了想,他也是酆都山出来的,青宫的东西他早晚自己就能想起来,说就说了吧。
“特训,就是打架,跟各种对手打,赢了换一个,输了自己想办法,有一头虎妖的阴灵最狡猾,我琢磨了三十多种解法,最后你猜它怕的是什么?”
卫沉锋脸色并没有转晴,为了让她高兴,还是配合了一句:
“莫非,是怕母老虎?”
杜蔓枝哈哈大笑。
“对对,我用伏听剑,时不时地压它一会,抽空用灵草纸折了十几只母老虎,它们打着打着玩到一起去了,围观的几个姐姐都要笑疯了。”
她去青宫请救兵,仍然没有见到女青。
鬼门的气息太强劲,她在那里站了片刻,魂差点被罡风吹飞了。
端坐在鬼门上方的女青承受的压力该有多大,她都不敢深想。真的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女青娘娘还记得那个邪神,表示知道了。
然后隔着门给了她一个盒子。
“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杜蔓枝比划着,“大的里面套个小的,小的打开,里面还有更小的,层层叠叠,好像永远拆不完。”
卫沉锋不解:“这盒子有什么用?”
杜蔓枝笑眯眯的。
“就是我刚才说的特别训练场啊,每一个盒子里都有十个守关者,全部打赢了才能拆开下一个。”
“每打败一个,就有一次补充灵力的机会,那里不是人间,灵力浓度高到离谱,我敞开了吸收,吸满就压缩,压缩完了就去下一关!这样反复释放和吸收,你猜,会怎么样?”
她卖了个关子。
以反派的武学天赋,很快就能得出答案吧。
果然,卫沉锋紧跟着拱手跟她道喜。
“怪不得见你神采飞扬,气息悠长,看来不但突破到新境界,而且稳住了,是不是?”
杜蔓枝的高兴劲还没散,难得活泼,打了个响指:“聪明!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懂。”
卫沉锋微怔,冷漠的眉眼柔和了些,“嗯。”
女青娘娘对自己人真的不错。
第一次就大方地帮她提升鬼律,封她官职,送秘籍。
第二次送了规则法宝伏听剑。
这第三次,虽然看上去有点揠苗助长的嫌疑,但是结果皆大欢喜。
利用那个历练盒子,她顺利度过青宫宝录的修炼瓶颈。
再加上女青隔着门亲自答疑解惑,她很快就要接近高阶功法的门槛了。
卫沉锋看着她空荡荡的身后:“你请的帮手呢?”
杜蔓枝挠头:“啊,她们好久没出远门了,我走的时候她们还在检查法宝呢,不过最迟今晚肯定就到了。”
卫沉锋迟疑着,“好。”
杜蔓枝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她走的这几天,宫里一定出了什么变故。
“有事你直接说,我受得住。”
“宁嫔那里出了点问题。”
“什么?”
原来,皇商姚家的人当街敲锣打鼓。
说是在前不久的那个电闪雷鸣之夜,姚家祖坟上空有火鸟盘旋。
火鸟踏着仙界无上妙音,缓缓落地,化为一个身披赤色羽衣的绝色女子。
他们宣扬这是祥瑞之兆,要把这女子进献给皇帝。
“胡扯,什么东西,我听过拿灵芝当祥瑞的,没见过一个能跑能跳的大活人也能叫祥瑞!”
杜蔓枝一听就来了火气。
什么火凤化成美女,瞎编也好歹动点脑子。
就算是精怪修成的人形,也不可能随便让几个普通人抓起来,以为是牛郎织女走进现实呢?羽衣被偷了,仙法就废了?
“等等。”杜蔓枝忽然反应过来,“电闪雷鸣?该不会……”
卫沉锋眼中有无奈:“就是那一夜。”
他只想用力量撕破命定轨迹,不料还牵连了别人。
杜蔓枝默了默,“那个女孩,你查过是怎么回事吗?”
“这女子形体纤美,着羽衣,人在风中有登仙之姿。”
卫沉锋简单介绍了人,然后是她的来历。
“我派人偷了姚家真正的账簿,三年前,这家的幼子南下买了一批江南瘦马,此后账本上每个月都有一笔不菲的训练支出。”
训练的是什么,懂的都懂。
所谓瘦马,就是没把人当人看。
漂亮女孩子必须保持纤瘦动人的体态,吃得比现代模特还少,还要花大量精力去学各种才艺和勾人的技巧。
整个过程残酷无比,人在这里就是没有名字的耗材。如果养成了一个合格的瘦马,她背后一定倒下过一片血淋淋的失败品。
杜蔓枝心头起火,但已经无济于事。
“姚家打算献美人,是三年前就有的决定,偏要借着那一夜来假造祥瑞,我们不给他背这个黑锅!”
“那个女孩在哪,我去放了她!”
卫沉锋答:“进宫了,一来就封了丹嫔,陛下为她开了元后旧居,重漆椒房。”
元后死后,她的宫殿一直没有住进新人,每天打扫得一尘不染,象征着她在皇帝心里高贵无暇的白月光地位。
椒房则是用花椒和泥涂抹墙壁,以花椒的纯阳之气温补女子的阴寒体质,温暖芳香,又有辟邪和多子的寓意。
汉代皇后住的地方就叫椒房殿,后世也不是随便哪个妃子都能得到椒房之宠的。
杜蔓枝心说不妙。
“那宁嫔……”
宁嫔外表柔弱温婉,本质上,人家可是为了进宫不择手段的疯批啊。
“宁嫔这么多年怀了两次都没生下来,才封个嫔位……丹嫔一来就跟她平起平坐,还椒房独宠,她估计,受不了吧……”
卫沉锋肯定了她的话:“宁嫔状若癫狂,公然踢翻龙辇,有行刺之嫌,已被关押。”
嘶!杜蔓枝嘀咕:“行刺?怎么不干脆一刀戳死他……”
反派深以为然。
四目相对,同时遗憾地叹气。
总之现在宁嫔已经不在自己地盘了,这个柔柔弱弱的狠人一脚干翻龙辇,皇帝当众摔下来,现在脚腕还肿着,又疼又丢人。
生气啊,所以宁嫔的位分也要降。
嫔是一宫主位的最低门槛,降位意味着她不能再享受独住一宫的待遇了。
就算从牢房放出来,不进冷宫就是去住集体宿舍。
所以今天,一大群宫人忙着从她宫里搬东西。
卫沉锋知道她想问什么,主动说:“清理宫室没那么快,我叮嘱过,后殿先留着,谁都不准靠近。”
“嗯嗯,那行,还是你靠谱。”
杜蔓枝顺嘴夸夸,注意力被宫人搬走的一箱箱东西吸引了,没留意他嘴角愉悦地翘起。
宫人在她面前崴了一下,箱子里掉出一只虎头鞋,应该是宁嫔当初给没出世的孩子准备的。
杜蔓枝捡起来拍拍灰,刚要还,突然愣在原地。
“虎头鞋……孩子……”
“怎么了?”
“怀孕两次,两个孩子……”
“嗯?谁的孩子?”
杜蔓枝缓缓看向他,目光不太凝聚:“是啊,那是谁的孩子呢……”
她想起来了。
后殿的怪物还说过一句话:做人一点都不好玩,生孩子也没意思透了……
它生过孩子!
宁嫔和它是生息一体的,宁嫔怀孕的时候,它可能也在怀孕。
宁嫔的孩子没保住,夭折的胎儿,不就是小小的一团吗?
人的胎儿死了就是烂肉一团,神的呢?
太子和湛舒华偷偷饲养的两个黑煤球,它们会不会就是邪神的孩子?
杜蔓枝摸出那天在她手里碎开的人偶,聚精会神,从人偶身上提取到一丝属于邪神的暴虐气息。
再拿去跟鬼律牢房里的两只煤球匹配。
小点的黑煤球2号本来在哭唧唧,嗅到熟悉的气息,跳个没完:“母亲,母亲救我出去!”
黑煤球1号被关成了哑巴,虽然没叫出声,肢体反应也很明显。
实锤了。
杜蔓枝低声说:“这样就更有把握了,虽然利用小孩子有点不人道,不过……它开口就敢跟太子索要那么多童男童女,坏事应该没少干。”
卫沉锋大约知道她的打算了,安慰道:“杀一人能救千万人,杀人者无过。你若是觉得为难,我来。”
一句我来,弄得杜蔓枝震了震。
她快速回忆了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确定她应该没做过什么让反派特别感动的事。
就,很怪。
并肩作战的纯洁情谊里,似乎掺入了一些她消受不起的东西。
“呃,不用啊,我,白氏纸扎小当家,卜算斩鬼样样行,区区两个煤球,我为难什么,又不是我生的。”她尬笑着摆手。
卫沉锋犹豫再三:“你喜欢小孩吗?”
“一般般,好看又乖巧就喜欢。”
话题怎么从打架变成母婴了?她一时没转过弯,但还是给出了真心的回答。
只要不是她生她养,别吵到人,那就不讨厌呗。
卫沉锋的头低垂了点,让人觉得他有点难过。
“那……你想要自己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