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蔓枝第一次窥见他身世,以“卫七公子”称呼他的时候,他们曾短暂地聊过关于定国公的事。
童年的卫沉锋问过老国公爷:“倘若家与国之间必须选一个,我该保家还是卫国?”
定国公的回答很值得深思。
他说: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
在什么情况下才是一样的?
他那句话可以理解为只要用心去做,保国就等于保家,保大家等于保小家。
然而历史上还有一个出名的倒霉蛋,因为在类似的问题上没有回答好,打出了被君主毒杀的悲催结局。
那个倒霉蛋叫高长恭。
因为他一句国事就是家事,弟弟认定他想篡位,最终一杯毒酒赐他自尽。
杜蔓枝嘶了一声,自言自语:“我以为你端的是反派美强惨剧本,没想到啊,是哈姆雷特……”
假如她猜对了,先帝真的跟定国公有孩子,那么先帝给定国公赐婚的那位凤仪女官,八成就是个挡箭牌,是专门送过去代先帝照看孩子的。
狗皇帝是先帝和皇后的嫡子,八成是先帝自己生的,父不详。从先帝这条线往下数,狗皇帝和卫沉锋差一辈,正好是叔侄关系。
锐利的目光朝她飞来:“什么特?”
杜蔓枝肯定不会这种时候跟他聊莎士比亚文学鉴赏。
“哦,我说这虫子特别有朝气,特别有活力。”
她把血线虫扔回地上。
虫子蠕动着靠近水泥底下的土壤,又像在土壤和卫沉锋之间犹豫不决——陈年老血比较醇厚可惜干涸了,青年的血更鲜活可惜不够香。
“嗤,长得挺丑,想得还挺美。”杜蔓枝鄙视地说。
她询问地看向卫沉锋:“走吗?”
密室里最大的秘密已经被发现了,再往下挖就只有普通的土壤,再也找不出有价值的东西,没必要再来了。
卫沉锋不答,用鞋尖点了一个位置。
这一块的血线虫密度明显最高,巴掌大的水泥块里足足有十几条虫子,循着他的气息缓缓冒出来。
杜蔓枝一阵恶寒,二话不说把他拉到身后。
“你是想说,这里就是之前放信物的地方?”
卫沉锋:“嗯。”
“我越来越觉得信物不是什么好东西。”杜蔓枝摇头。
她倾向于认为信物是个养虫子的容器,能让这些虫子爬进爬出的温床。
利用虫子只认先帝血脉的特性,暗卫才能辨认持有信物的人是否有资格下令。
“怪不得狗皇帝不把它随身带着。”
虫子需要先帝血脉来保持活性。
以血线虫的纤细和柔韧,他整个人都会变成虫子的移动巢穴。
暗卫显然也明白他的苦处。
所以在杜蔓枝明确提出质疑之前,暗卫统领元敬忠心耿耿地保护狗皇帝,并没有要求狗皇帝出示信物才能下令。
“所以这虫子是什么,你认不认识?”
卫沉锋摇头:“不曾见过。”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惜字如金。
杜蔓枝心想,大概是被打击到了。
她作为旁观者,很难真切地跟他共情,也不知道先帝和定国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是定国公府的遭遇,对于局中人来说无疑是重度伤害。
假如先帝和他确实有血缘关系,心理阴影就更大了吧。
卫沉锋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他从没见过先帝,对她的一切了解全凭其他人的只言片语和他自己的想象。
一个女人做出了无数男人做不成的事,毫无疑问他是仰慕她的。
可她如果不止是君王,还是祖父的恋人,甚至是他父亲的亲生母亲……
那就,太失职了。
她辛苦筹谋得到的皇权,不但没有保护到她自己和其他人,反而成了催命符和凶器。
祖父随她戎马半生,一切辛苦,换来的却是被迫退隐,冤死狱中。
他甚至不知道家里这场劫难的根源是什么。
是君臣猜忌,还是当年的太子忌惮卫家人也有湛家血脉?
卫沉锋想到离开京都的那年,他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抹眼泪,爹娘的身影越来越小,祖父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沉住气,活下去。”
那时候祖父已经猜到了吗?
为什么不早作准备,为什么不干脆反了呢!
卫沉锋满腔的不解和委屈,已经没有人能解答。
先帝和祖父,是他从小到大最崇拜的两个人。这两座在他前方指路的灯塔,在波涛之中摇摇欲坠。
如果杜蔓枝还只是猜测,那么在卫沉锋这里,答案已经确定了。
因为他知道祖父天性不羁,并不是忠君爱国到忘我的傻子。
祖父生前三令五申,要求他无论何时都不得主动伤害皇位上的人。
如今想想,只觉得好笑。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不怕血脉相残,只怕一回头连一个故人都找不到了。
卫沉锋沉默地回到住处。
一向喜洁的他灰头土脸,披着脏了的外衣静坐许久。
天明之时,他做出一个决定。
有个地方他非去看看不可。
踩着潮湿的露水出门,忽然听见极脆的声音,他微怔,顿住脚步,才发现院子里有个人。
“你怎么……”
卫沉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是说过,换了衣服就来找他。
见她发丝湿润,不知道是沐浴过还是被露水打湿了,卫沉锋心有愧疚,愈发难以启齿。
杜蔓枝嚼着油香酥脆的卤肉烤饼,一嚼就酥掉渣,她爱死这一口了!
听见身后门响,她自然地走过去,把另一个纸包递给他,笑眯眯地说:
“坊市刚开,都没人跟我抢今天第一份,以前都是你招待我,这回也换我请一次。”
她催他打开。
“吃吧,吃完一起去国公府。”
卫沉锋拆开温热的纸包。
两张豆馅烤饼之间淋了一层蜂蜜,淡淡的桂花香随着热气散开,氤氲了他微显茫然的眉眼。
他默了几秒,捏着纸包边缘的手指发紧。
“其实,你没必要蹚浑水。”
杜蔓枝故作诧异:“什么?不是吧,都已经查到这了,你就忍心不让我死个明白?”
卫沉锋:“……别说晦气话。”
“那行吧,我说句实话。”杜蔓枝摩挲着下巴,“狗皇帝长着短命相,刚开始我看他应该还有一两年寿命,现在不同了。”
卫沉锋眉毛一跳,追问道:“怎么个不同法?”
她笑笑:“我不好说太多,不过你记着,他居心不正,必有恶报。”
“就当是先帝在借我的口,要你替她清理门户吧。”
……
还没到定国公府,杜蔓枝已经察觉到冲天的怨气。
古人喜欢把斩首地点定在人声鼎沸的菜市场,时间要控制在午时,就是应了天时地利人和。
用阳刚正气去压制死者的怨气,防止魂灵成为大凶之物。
可是定国公府被屠的时候,一只苍蝇都不让飞出去,这里成了血流成河的屠宰场。
受害者的冤屈和愤恨凝聚在每一寸土地里,魂灵昼夜哀嚎,附近居住的京都百姓都说他们死得冤。
两人钻出地道,从国公府的马房出去。
入目之处,哪一片都贴着黄符,明显是最近两个月才更换过的。
可见皇帝也知道心虚害怕,这么多年还在派人镇压冤魂。
杜蔓枝拈起符纸细细看了,低声说:“有两把刷子。”
这不是化解怨气的方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国公府众人的怨恨系在皇帝一个人身上,除非皇帝死在这儿,否则大家很难放下一切去投胎转世。
皇帝当然不肯死,所以他派人处理这里的怨魂,以打杀为目的,用符咒跟它们打长期战。
经过多年的消磨,府里的魂魄恐怕已经不认人了,意味着它们会盲目攻击。
如果来的不是他们俩,而是普通人翻进来,多半没命出去。
卫沉锋不吭声,鸳鸯刀上下翻飞,见一张挑一张,到处都是被他划破的黄纸。
这事他绝对不是第一回做了。
杜蔓枝顺手摘了一叠黄符,边走边撕,忽然问: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嗯?”
“香烛啊,纸钱啊,饭食啊……什么都不带,你用这张脸祭祀他们吗?”
杜蔓枝眼神像关怀傻子似的。
卫沉锋在她的注视下转开了脸:“……忘了。”
“6。”
问题不大。
她跟秦风那个贪财鬼交好,闲下来就捏几个金元宝,这会儿手里就有几袋存货。
线香也不缺。
至于食物,她拍拍口袋,幸好她机灵,多买了两包馅饼当午饭,甜咸都有!
卫沉锋对她随手变出东西的举动已经见怪不怪了,把鼓囊囊的钱袋递给她,意思是买下这些东西。
杜蔓枝也没跟他客气。
一码归一码,生意还是要做的,他愿意给这么多,说明她的货值这么多,有什么好推辞的。
他们一路走来,已经吸引了怨魂们的注意。
定国公府的天空是暗沉的,阳光照不进这片禁地,导致怨魂白天也出来活动。
有的捧着破裂的头颅,有的断手断脚,有的两眼无神地提着兵器闲逛……这些都是拼死作战到最后一刻的武将和护院。
可怜的是女眷。
各个年龄层的都有。
有的脖子上缠着白绫,有的捂着断臂创口哭嚎,有的抱着摔出脑浆的孩子在唱歌,有的腹腔被挑破,肠子和婴儿脐带都拖在地上。
它们被困在国公府,已经没有生前的记忆。
所有活人在它们眼里都是一样的,是周围仅有的光源和热源。
不知不觉,两人身后跟来了密密麻麻的灰色影子,它们脚不沾地,直勾勾盯着他们流口水。
以前都是卫沉锋自己进来,他体质特殊,怨魂伤不到他,他也看不见它们,双方互不干扰。
现在开了眼,他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对应到一些小时候认识的熟人,眼角渐渐湿润。
杜蔓枝只当没发现他不对劲。
她收敛气息,像个莽撞的普通人一样,把整个国公府转了一遍,保证身后没有遗漏任何一个魂魄。
找到空地,该点燃的点起来,香烛供品一一摆开,然后拉着卫沉锋退远些。
怨魂们嗅到香气,疯了一样冲过去撕打起来。
现场混乱不堪,尖啸声穿云破日。
卫沉锋几次想下去阻止,都被杜蔓枝拽住了,坚决地说:
“阴阳有别,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你要是不忍心,稍后跟我一起超度。”
“……好。”
国公府的魂魄们看似凶悍,其实只是因为怨气凝结难以消散,并没有伤过人命,所以很容易被接引。
不想拿这事去麻烦她的阴差朋友,杜蔓枝看看酆都勾魂索,心想,都送去酆都地府吧。
她撑开青宫的通道,竭力扩散伏听剑的气息,引来了凝玉女仙。
乍一看见这成群结队的魂魄,凝玉女仙也吃了一惊,连忙招呼姐妹们把它们送到隔壁。
多亏了凝玉女仙的地位和人脉,很快就把一群新人在酆都城里妥善安置了。
等到这些怨气逐渐消弭的魂魄平静下来,再根据其生前的善行和恶行,判断该去哪一道轮回。
做完这些,灰扑扑的云层里忽地照下来一束金光,就在她脚边。
杜蔓枝累了,仰躺在石阶上休息。
阴影覆盖上来。
她抬眼,是一张颠倒着的漂亮脸蛋。
“我欠你一次,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卫沉锋问她。
杜蔓枝想了想:“有,你发誓不会伤害我要培养的人。”
卫沉锋干脆地说:“我不会,这个不算。”
“那就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好。”
说来也巧,她选出来最适合作为祭祀地点的这片空地,就在祠堂前面。
生者对生死之事常有忌讳,屠府那天也没有打扰卫家祖先的安宁。
祠堂相对干净,也可能是卫沉锋每次过来都亲自打扫的结果。
他们此行目的之一是找一样东西。
卫氏族谱。
卫沉锋连开三道机关,最终从牌位后面的墙里取出一个樟木盒。
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找它,这么说吧——
定国公和先帝如果有一腿,族谱上一定会有先帝的名字!
众所周知,当年的定国公洁身自好,发达之后,身边的战友们妻妾成群的时候,只有他把自己熬成了大龄光棍。
先帝赐了皇后身边的凤仪女官给他。
后来女官成了定国公夫人,连生两子,宫里还给她封了诰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