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沉锋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古怪。
杜蔓枝顿时意识到了什么,问他:“卫兴邦是你什么人啊?”
卫沉锋有点迟疑,过了一会才回答:“是我祖父。”
追随先帝打天下的元老之一,以骁勇善战成为一代武人偶像的定国公,后因通敌获罪,满门抄斩。
他反差过大的人生经历,令无数人惊愕。
杜蔓枝定了定神,摸出帕子将手指擦拭干净,说:“我很确定,我没听错……我本来也不知道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嗯。”
随着空气流动,扑鼻的土腥味渐渐散开,那道低弱的求救声也消失了,轻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阴暗无光的密室里,掘开陈年的水泥层之后,被掩盖的罪恶终于重见天日。
如果是一个月前的杜蔓枝,或许还会怀疑自己的感觉。
然而那个偷渡的邪神被炼化之后,精华大部分被她吞了,不但境界大幅度提升,身体素质也得到了极限强化。
介于凡人和神仙之间,只差临门一脚。
强化过的灵觉无比敏锐,因此她才能捕捉到那一丝怨气里的求救讯号。
那是死者情绪波动最剧烈的时刻,在那个瞬间迸发出的最真切的期望——求救,向最信任的人求救!
卫沉锋的回答佐证了她的猜测。
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喊的是定国公卫兴邦。
“老国公的名讳,不是谁都能叫的吧。”杜蔓枝收起帕子,眸子如星光般清澈明朗。
“我听见的声音属于一个女人,这宫里,能直呼他姓名,命令他做事的人,我猜应该没几个?”
卫沉锋喉头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杜蔓枝:“或许你还有别的事情想跟我说?”
她说完,就安静地等待卫沉锋开口。
“先帝是女儿身。”
卫沉锋不负所望,吐露了一个足以震惊全国的消息。
杜蔓枝笑了一下。
她没觉得奇怪。
这也不是很难接受的事。
因为她曾经生活在一个存在着女科学家、女宇航员、女董事长、女教师……的世界。
很多行业都有不止一两位杰出的女性人才。她们的路或许不好走,但终究不是没有机会。终于,她们站在行业顶端,谈笑风生。
杜蔓枝也完全能理解先帝为什么不公开性别。
时代背景不一样,人们接受的思想教育不一样,言谈和处事风格等等都会被影响。
假如是一个男人带领兄弟们在乱世之中打天下,他可以半推半就,被好兄弟拥护着披上黄袍,登基称帝。
那换作是一个女人领兵呢?
还没开战,敌方先派使者送来一套女装以表羞辱,心性不够坚定的将领直接吐血三升,仗还怎么打?
她麾下的将领还没等看见胜利的曙光,可能就已经跑得七七八八了。
……
杜蔓枝叹了口气:“你之前说,先帝在这座宫殿住过几个月,后来搬回去没几天就死了。”
她指着斑点横生的暗褐色土壤:“看看这些血迹,你还这么认为吗?”
卫沉锋弄开墙壁亲自检验过。
状似普通的土墙后面,不是土石,而是很多年前粉刷过的墙,墙上的血迹就像一树枯萎的红梅。
他上过战场,自然知道飙射到这个高度的血迹需要使出多大的力道。
承受了这股力道的人,肯定不会有活路。
“她就死在这个位置。”杜蔓枝比划着。
这是她从怨气里解读出来的结果,不是自己乱猜的。
“转移出去的应该只是一具尸体,或者就跟你对付湛舒华一样——找人冒充的。”
所谓的先帝病逝,是一个虚伪的谎言。
为了保证皇位的和平让渡,先帝多“活”了几天。
杜蔓枝甚至不需要说出凶手的名字。
是谁在费心掩盖犯罪现场,谁就是凶手。
杜蔓枝有点难受地想,先帝临终前该有多绝望啊……亲生儿子为了权势而置她于死地,她那么殷切地盼着定国公发现猫腻,进宫救她。
定国公没有出现。
也不知道他最终有没有发现真相。
根据杜蔓枝打听到的消息,先帝下葬之后没几年,定国公府出事,退隐的老国公得知全家被挟持,回到京城喊冤。
通敌案还没查出结果,老国公病死狱中。
茫茫黄泉路上,他也许在快马加鞭,去追赶他先走一步的君王了。
杜蔓枝眼前浮现出一张耷拉着眼皮的脸——造成这一切的,是当时的皇太子,现在的狗皇帝。
背着弑母的大罪,他还想得道成仙?
做梦去吧!
无情道都不想收容这种垃圾,呸!
……
卫沉锋突然点出一个疑点:
“倘若这间密室就是先帝丧命之处,为什么它没被摧毁,还被再次修缮……”
杜蔓枝也想不通原因。
“再看看这间密室里还有什么吧。”她提议道。
杜蔓枝在宫殿外围布置了一圈结界,免得噪音引来了巡逻的侍卫。
经过一夜的高强度挖掘,两人满身尘土,每次呼吸都觉得粉尘绕着鼻尖打转,呛起来能把人咳到眼泪乱流。
灰尘充斥着整个环境,这是贴了清洁符也不管用的。
又一次剧咳之后,杜蔓枝注意到对方微红的眼角和生理泪水。
美人不愧是美人,又狼狈又可爱。
她坏心一起,伸手扣住卫沉锋的下巴。
他疑惑地递来一眼,声音愈发沙哑,挠得她心里直痒痒:“何事?”
“小美人,你姓甚名甚,可有亲事啊?”
杜蔓枝装出垂涎美貌的浪子模样。
“要是没有,本公子明日就上门提亲。”
“……”
卫沉锋无语地瞪她。
可他一张玉颜沾着尘土,好像孔雀跌进陷阱里滚了一身泥,缺了往日的凌厉气势。
杜蔓枝笑得更欢了。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重诺不能轻许。”卫沉锋轻轻推开她作怪的手。
他站在昏暗的入口,微弱的灯笼火映在黑沉的瞳孔里,火光没有温暖到他,那点浅橘色的影子与他融为一体,透出阴郁的味道。
他声音不高不低,也没有凶她,只是听着有刻意疏离的嫌疑。
“卫某无家无业,是个丧了妻的鳏夫,你即便打算婚嫁,也应当再三思量,考虑清楚。”
他要是跟从前一样嗤她胡闹,杜蔓枝不会多想。
可他偏偏这回说话挺认真,弄得她有点不好意思。
好像玩过火了。
古人确实很看重成家的事。
她不知道卫沉锋在家是嫡是庶,卫家如果不遭难,哪怕他是不受宠的庶子也该配个像样的贵女。
而不是让他改名换姓进宫为奴,过得不男不女。
皇家还嫌他不安分,塞个瘦巴巴的丑丫头来羞辱他。
作为那个被塞给他的“丑丫头”,杜蔓枝亲手策划了自己的死。
她是自在了,却坐实了九千岁克妻的凶名。
她现在还来逗他。
嗐,小杜小杜,你这事干的,真不做人呐。
杜蔓枝挠头,想着该怎么补偿他好呢。
上回从青宫打包回来的灵液,对他应该也有用,可……那是她自己用剩的啊,送礼有点拿不出手。
忽然,她灵机一动!
“你不是要去祭拜先人吗?我跟你一起去吧。”
卫沉锋拧眉:“你去做什么?”
杜蔓枝拍拍腰间的勾魂索,这相当于她在酆都地府的工作证。
“天师为亡魂超度,无常给亡魂引路,都是我的老本行!就算不为了干活,我作为你的盟友,朋友,去看看长辈也很正常吧。”
卫沉锋不吭声。
她顿了顿,只好收起笑容,认真说:“对不住,刚才是我乱开玩笑……”
“我不是怪你。”卫沉锋打断了她的话。
“啊?”
“定国公府已是一片废墟,严禁任何人进入,在附近祭祀的百姓也会按通敌罪就地处决。
“所以,你要去,只能跟我一起钻地道。”
杜蔓枝没当回事,轻松地说:“那就钻呗。”
“里面脏臭,不适合你,还是改天吧……等到那里解禁了,清理干净,你再去也不迟。”他耐心解释道。
杜蔓枝:“没事,比这脏的地方我也没少去!”
“……”
“行了行了,定国公当年给我那些穿越者前辈收尸,应该是个厚道人,我去给他上柱香,道个谢。”
杜蔓枝拍拍裙子上的灰,嘟囔道:
“这儿实在没什么可挖的了,除了血就是灰,肯定被人清理过,咱们先回去换身干净衣服,然后我去找你出发……”
卫沉锋眉心狠狠一跳:“你刚才说什么?”
杜蔓枝微怔:“换身衣服再出发?”
“前面那句。”
“肯定被人清理过?”
“再前面。”卫沉锋若有所思地重复她的话,“除了血就是灰……”
杜蔓枝默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了:“血?先帝的血!”
“狗皇帝留着这间密室,没拆也没填……他也没把沾血的土铲走,是因为先帝的血还有用处!”
她眼睛越来越亮。
“元敬说他们暗卫只认先帝血脉,那就是说,信物和血脉缺一不可……我当时还纳闷,他们怎么辨认谁是先帝血脉?这里又没有dNA检测。”
血!
信物一定跟血有关系!
元敬是个好人呐,嘴上不愿意透露更多关于信物的消息,其实答案早就放进去了!
杜蔓枝兴奋之中,已经不介意密室里的灰尘了,她瞪着能夜视的眼睛,蹲下去翻看了血迹最多的地方。
果然有了新发现。
被她砸开的水泥块,每一个厚块里都有几根暗红丝线,从水泥块的一端蔓延到另一端。
那是一种努力向上生长的感觉。
卫沉锋却不认可,他把灯笼移近,“我看着倒像是揠苗助长。”
他觉得是有一股力道把丝线牵引上去的。
往下找,土壤和水泥之间的一滩滩血迹早已干涸。
卫沉锋试着捏碎水泥块,把血丝挑出来。
谁也没想到,这一接触,血丝突然活了一样,在他沾了灰的指尖挣扎扭动,像某种无头的疯狂虫子,拼命想钻进他的肉里!
“小心!”
杜蔓枝赶紧拍开他的手。
水泥块摔得稀碎,血丝又扭了几下,倦鸟归巢一般,坚决拥向水泥底下的土壤。
直到血丝末端和土壤连在一起,它终于安静下来。
杜蔓枝深吸一口气,示意卫沉锋站开一点,先别过来刺激它们。
她运起灵力附着在眼睛部位,仔细端详,发现这些血丝全是活物。
它们的身体细如藕丝,硬如金石,足以摧毁水泥的结构。虫子在水泥块里状似静止,但如果放在显微镜底下,它的软关节其实在轻微蠕动。
土里的血液是它们赖以生存的根基,一旦尾部远离土壤,虫子就会躁动不安,仿佛即将步入末日,急切求生。
“可它想钻进你手里……”杜蔓枝喃喃道。
答案呼之欲出!
她学着卫沉锋刚才的样子,也动手挑起一条血线虫。
虫子在她手上一开始根本不动。
她把连着血线虫的那个石灰块抓起来。
血线虫悬在半空,开始拼命伸长身体,想重新扎根到土里。
直到这时候,虫子依然没有钻进她手指的意思。
“你过来点。”她指挥卫沉锋。
后者听话地上前几步,不等她再吩咐,已经自觉伸手。
他饱满的指腹和血线虫只隔着几厘米。
血线虫呆滞片刻,骤然甩动尾部,试图搭上他的手指。
可想而知,要是让它搭上去了,下一步就跟之前那条虫一样,会拼命钻进卫沉锋的血肉里。
“……”
杜蔓枝看他的眼神不太对了。
卫沉锋亲眼看见虫子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以他的头脑,很快也想到了某种可能。
一个几率小到可以排除的可能。
但是如果加上“先帝是女人”这个前提,也就不那么离奇了。
冒出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之后,卫沉锋的表情比听见那句“卫兴邦”的时候更复杂。
已知:
密室里保存着先帝的陈年老血;
先帝的血滋养着一种奇怪的虫;
虫子喜欢跟先帝的血贴贴;
虫子还馋卫沉锋的身子,啊不是,是馋他的血。
……
卫沉锋的手悬在空中,恍恍惚惚。
那只血线虫还在努力向他靠近,活像一个饿死鬼在十字路口遇到了无主的贡品,贪婪和渴望都要溢出来了,每个关节都在呐喊:吃!让我吃!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
杜蔓枝把他的表情欣赏够了,幽幽地说:
“先帝她,会不会是你没写进族谱的亲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