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无城。
烟雾缭绕,城头上的守卒不断张弓搭箭,对着城外进攻的匈奴人、东湖人放箭,就连城内男子妇人也纷纷前来帮忙,不管是巨石还是火沙,不断从城头上朝下扔。
赵人血性,这点秦、燕最有感触,在赵国攻城,有时候面对的,不仅仅是城内的守军,就连城内的老弱妇孺,绝大多数时候,都会是对手。
而这,也是此刻匈奴人、东湖人,迟迟无法拿下善无城的原因。
“该死的秦人!”
城外,在密密麻麻的骑马匈奴军队中,蛊颌一脸阴沉的望着城池,眼中的愤怒,已经让其内心充满暴戾。
或许城门被攻破之日,蛊颌已经想好,该怎么杀光城内之人。
“不好了,大首领!北边出现月氏大军,已经和单于在交战!”
一名神色惊慌的匈奴男子,在众多匈奴人中,挤到蛊颌身旁,对着蛊颌禀报道。
随着话音落下,刹那间四周所有的匈奴人都脸色大变。
“什么?月氏?”
“月氏不是已经答应,按兵不动吗?”
听到月氏大军突然抵达,并且已经与头曼单于交手,所有匈奴男子全都脸色难看起来。
“月氏!”
蛊颌额头冒出青筋,咬牙切齿,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蛊颌那愤怒的脸上,似乎隐约浮现一抹残忍的笑容。
似乎对于月氏的突然南下,蛊颌并不意外!
“果然和想的一样,月氏人靠不住!”
蛊颌轻声开口,不甘心的看向前方,为了攻下这座雁门郡都,他们匈奴人都已经死伤无数,眼看着这几日下来,城头防守愈发薄弱,偏偏这时候,月氏在背后偷袭。
若是再晚一些那该多好,那这样连两边的仇,都能一起报了!
“撤!告诉东胡人,月氏南下偷袭,我们要去驰援单于!”
蛊颌骑马转头,对着亲信下令道。
虽说与秦国将领白衍,有着血海深仇,但在此之前,蛊颌更想要的,还是亲手灭掉月氏,毕竟月氏与匈奴之间,不仅仅有深仇大恨,对于蛊颌而言,还有一份杀父之仇。
蛊颌一定要亲手灭了月氏,亲手抓住央金后,折磨其一辈子。
“是!”
“撤!!!”
听到蛊颌的话,四周的匈奴人,连忙开始按照蛊颌的要求,开始带着族人撤退。
善无城。
城头的走道内,不断疲于放手的守卒,望着突然停止的进攻,随后见到城外密密麻麻的匈奴人,开始转头逃跑。
这一幕让所有守卒都没有意料到,反应过来后,看向远方,见到匈奴大军已经作势要离开,刹那间,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守军将士,以及帮忙的百姓,全都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纷纷欢呼起来。
“退了!匈奴人跑了!”
“太好了!匈奴人撤退了!!”
在接连不断的欢呼声中,别说那些妇孺,就是一个个守军将士,都直接丢弃弓弩长戈,一屁股坐在地上,紧绷的脸颊终于能够放松,大口喘息间,看着身旁那些倒在地上的士卒尸体,望着城道四处都是凌乱的箭矢与鲜红之血。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十分庆幸,幸好匈奴人撤退,不然或许下一个惨死的,就是他们。
“郡守!匈奴人已经退了!”
城楼下,城守甘泗,也劫后余生的看向杨端和。
这次匈奴攻城,是甘泗第一次如此直接的经历战场,望着城楼两边的走道上,数不清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望着到处都是浓烟缭绕。
甘泗也是第一次,最为清晰的体会到,为何世人如此钦佩白衍。
但是一个仅有几日的守城战,尚且如此,甘泗不由得想到,那昔日白衍领兵,在那些正面冲杀的战场,又是何等的残酷。
甘泗更无法想象,在当初伐楚一战中,随着项燕、景骐、昌平君、昌文君统领数十万楚军,围攻仅有一路兵马的白衍,当时的白衍,又是面对何等场景。
“或许白衍在这里,凭借当初破解方圆阵的手段,匈奴或许早就退兵!”
这是甘泗看向城外无数尸体时,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念头。
“尚不知匈奴是因何退兵,传令下去,守备替换,继续巡逻,警惕匈奴复还,责令城内的百姓,帮忙搬运尸体安置,另妥善安顿伤者,统筹城内军需所剩,令工匠暂不停工……”
杨端和是老将,看到匈奴撤兵之后,并未露出太多喜悦,仅是松口气而已,而随着一个又一个命令下达,杨端和也注意到,似乎城外远处,东胡人也开始撤离。
“是发生什么事情?”
杨端和有些疑惑,看东胡人大军的模样,似乎的确像是撤兵。
但杨端和心中十分清楚,不管是东胡还是匈奴,都绝不会贸然撤离,以东胡与匈奴贪婪之秉性,定是发生什么事情,让其不得不撤兵。
而纵观匈奴人先撤退的情况来看,大概率是匈奴那边。
“希望是白衍回来,如今这多事之秋,白衍回来,雁门有白衍坐镇,不管是谁,都能有所忌惮!”
杨端和面色担忧,有些惆怅的叹息一声。
杨端和清楚,这个所谓的‘谁’,远远不仅仅是指北边的匈奴、东胡那些外敌。
“诺!”
甘泗听到杨端和的命令,连忙拱手。
而听到杨端和最后的那句话,甘泗何尝不是叹口气,心中浮现白衍的身影,那叫一个想念,有白衍在,他都安心。
善无城内。
“报!匈奴、东胡已经撤离!”
听到消息,在凉亭下的赵秋、暴氏,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身为女子,她们清楚若是城破,对于她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虽然魏老说过,匈奴的目的,是月氏!
但谁又能保证不会出现意外,更何况若是匈奴、东胡再进攻几日,善无定会失守。
赵秋看向魏老,美眸间,俏眉微皱。
这一次,事态已经超乎魏老的把控,这次匈奴、东胡南下背后,参与的势力,远远超出魏老的预期。
按照嬴氏宗亲与其他势力背后的谋划,以及魏老的盘算,最好的结果便是北疆五郡大乱,北疆以东的土地,被东胡吞并一部分,而匈奴灭月氏,坐拥北方,成为能直接威胁中原的强敌。
羌族,也会在西边自立,剩余的事情,便是由嬴氏宗亲与诸国旧族暗中联合,逼迫嬴政。
但谁都没有想到,赵燕仍有旧族想要在这时候趁机复辟,而楚国旧族势力,也不远千里参与其中,不顾白衍在秦国的功劳之重,是逼秦国与嬴政分封最重要的一环,那些楚国势力眼下只想着报复白衍。
这也是收到消息,为何王贲、蒙恬二人,兵分两路都受到阻挠的原因,有些地方的秦国官员不仅仅找理由推脱责任,甚至不惜逃亡、抗命,也不召集足够的兵马交给王贲、蒙恬。
更别说各地的粮仓不是失窃,就是失火。
每一件事情背后,都是有人想要阻挠秦军北上,让秦军难以驰援雁门、代地几郡。
魏老站在凉亭旁,注意到赵秋的眼神,年迈的神情中,十分凝重,不过魏老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转过身离开凉亭。
匈奴、东胡退兵,对于魏老而言,是一个好的消息。
次日。
魏老在书房,看着地图之际,一名男子便来到身后,小心翼翼的把一个消息递给魏老。
“魏老,据消息,是月氏南下,已经与匈奴头曼单于交手,故而匈奴方才撤兵!”
男子禀报道。
魏老闻言,终于是松口气,望着地图。
一切都已经按照预期的那般,月氏南下,匈奴定会与月氏交战。
不过随后,当魏老接过消息,打开看起来后,脸色瞬间大变,一抹惊慌、疑惑,瞬间浮现在老脸之上。
“不可能!绝不可能!!!”
魏老看完消息,一脸惊骇的走到地图旁,看着地图上月氏与匈奴交战的地方,随后又看向消息中,详细写着,匈奴在月氏与羌族游骑的进攻下,不断后撤,落入下风。
“羌族!”
魏老眉头紧锁,满是褶皱的老手死死攥着布。
“羌族怎会与月氏联合?这明明是羌族自立最好的机会!嬴氏宗亲,不可能没有拉拢羌族,更何况,没有羌族的反叛,匈奴断然不可能南下!”
魏老呼吸逐渐急促起来,目光死死的望着地图。
“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老满是不解,整个地图上的局势,不可能出现意外才对。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房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赵秋来到魏老身后。
“下去吧!”
见到赵秋,魏老便嘱咐扈从先离开,眼下并没有什么命令要嘱咐。
“诺!”
男子点点头,随后转身朝门外走去。
赵秋这时候方才看向魏老,眉头微皱,神情有些担忧。
“魏老,据咸阳送来的消息,白衍很早之前,便已经离开咸阳,奉嬴政之命,前来抵御外敌!”
赵秋对着魏老说道。
这是很早便送到的消息,可是由于匈奴、东胡包围善无,更在善无附近不断四处劫掠,这也导致不仅仅消息无法送来城内,就是送消息的人,也都要尽可能的远离善无城,防止被匈奴或者东胡人杀害。
昨日知道匈奴、东胡撤退,得到这个消息后,送信之人方才急忙赶来善无城。
也是就在不久之前,赵秋方才收到消息,得知原来白衍早已经奉命前来北疆,领兵抵御外敌。
可让赵秋忍不住担心的是,为何一直没有白衍的消息,甚至昨日在匈奴、东胡撤退之后,也没有收到白衍的书信!
“白衍早已离开咸阳?”
魏老听到赵秋的话,疑惑的转头看向赵秋。
思索间,魏老突然想到什么,瞳孔一震,连忙回头看向地图。
嬴政早已下令,白衍早已离开咸阳,而白衍,一直没有消息,甚至一点音讯都没有。
不可能!
白衍不可能抗命,更何况,白衍的心性为人,绝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雁门百姓惨遭祸害,而无动于衷。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
白衍北上,并未前来雁门,而是去……
月氏!!!
“为何一直没有白衍的消息?方才已经派人,可所有眼线,皆不曾见过白衍踪迹!”
魏老思索间,身后传来赵秋疑惑不解的话。
明白过来的魏老,忽然间那年迈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在赵秋诧异的目光中,神情恍惚,一步步朝着木桌走去。
“嬴政,当真值得?”
魏老神情在这一刻,似乎苍老许多,大口喘息,有些颓然失神的坐在木桌旁,老迈浑浊的双眼,怔怔的看着地上,嘴中隐约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魏老?”
赵秋还是第一次看到魏老这般。
之前连差点城门失守,拿自己,拿所有人,拿满城百姓、整个北疆五郡来赌的魏老,都面不改色,眼下却突然仿佛失魂落魄一般,瘫坐在木桌旁。
怎么回事?为何魏老得知白衍已经离开咸阳,如今没有消息后,变得这般。
莫不是魏老已经推算到,白衍是碰上什么事情?有危险?
越想越担心,许是关心则乱,一席清淡红衣的赵秋,忍不住再次呼喊一声魏老,面色欲言又止。
“看吧!”
魏老抬起目光,看向赵秋一眼,年迈的他,似乎知道赵秋心中所想,于是缓缓抬起手,把得到的消息交给赵秋。
“嗯?”
赵秋见状,接过消息看起来。
当得知月氏与羌族游骑,把匈奴人杀得后退时,赵秋俏脸有些愕然,随即疑惑的看向魏老。
此前魏老不是推算过局势,预测出匈奴、东胡南下背后,各方势力的种种盘算,可为何眼下再次出现意外,预料之中匈奴与月氏僵持,而月氏部落会被羌族突袭的情况并未出现,反而是月氏与羌族游骑联合起来,与匈奴交战占了上风。
羌族并没有反叛月氏!
不对!
赵秋本就不笨,若非涉及白衍,关心则乱,对于其他事情,赵秋绝对不是一个蠢女人。
在看到消息之后,想到魏老的神情以及方才魏老最终的话,赵秋冷静下来,突然想到白衍,瞬间便明白,为何魏老在得知白衍已经离开咸阳后,会面色大变,随后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
“白衍……是去了月氏?”
赵秋那令人惊艳的俏脸上,水灵灵是双眼中,此刻尽是不敢相信。
月氏部落与白衍之间,可是生死之仇,当初白衍便是在上郡高奴,一把火直接烧死月氏三万多人。
白衍不要命了?还敢去月氏部落那里?
“可,他为何要去月氏?”
赵秋纤手紧紧拿着布。
缓过神后,联想到如今的局面,赵秋知道魏老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月氏南下的背后,真的很可能是白衍,不过赵秋还是有些不理解,白衍为何要去月氏。
按照白衍的能力,完全可以前来雁门,等召集昔日旧部将士,即便同时面对匈奴与东胡,白衍也不需要担心,要知道这一次不仅仅有王贲与蒙恬,以及昔日旧部将领在,就是白衍本人,都是北疆所有伍卒的底气。
白衍回北疆,如当年白起死而复活,出现在秦国。
故而白衍根本没必要冒险,去那月氏!
“为何?”
魏老听到赵秋的话,老脸苦笑一声,神情有些落寞,目光惆怅。
“他要破局!”
魏老的话让赵秋美眸看过来,而就在赵秋的注视中,魏老一字一句的说道。
“老夫这弟子,要破的,不仅仅是北疆被匈奴、东胡入侵之局,更是在看清天下之人在针对嬴政后,要为嬴政,破局!”
魏老说完,闭上眼睛,苍老的脸颊上,这一刻似苦涩、似无奈、似叹息、似愤慨,似有那说不清的恨铁不成钢,而偏偏,却又是在这些诸多情绪之中,又忍不住浮现少许若隐若现的骄傲、满足。
或许身为老师,没有什么是比得上弟子不听话,不争气,还要气人。
或许身为老师,又没有什么是能比得上,自己弟子看穿天下人布局,更值得自己这个老师骄傲。
以天下所有人,连带他这个老师在内,都没有人能想到的方法破局,这份能耐,别说白衍年纪轻轻,就是这天下万万人之中,又有几人能有。
着书半生,眼看就要入黄土,还能有什么能比得上,有这样一个弟子,更让魏老满足的。
“嬴政啊嬴政!你可知晓,老夫这弟子,所做的一切?他违背恩师意愿,违背世人图利之心,违背嬴氏宗亲与所有势力的招揽、示好,也违背他身后所有人,为他铺好的路!”
魏老睁开眼睛,缓缓起身,没有再去看,这一段时间都不曾怎么离开的地图,而是朝着房门走去。
“他违背所有人,就是没有违背你嬴政!”
魏老站在房门外的走廊下,看着苍天,这一次,疲惫的双眼中,终不见那份执着,或许是无奈,或许是没有选择,但终归没有之前那般!
……………………
善无城。
能像魏老那般,看清一件件大事背后,涉及缘由之人,本就不多,更何况是在善无城,就连一把年纪的杨端和,都无法做到像魏老那般,看得通透。
不过好在杨端和是雁门郡守,这为世人所知,为秦国承认的身份背后,带来的是魏老都没有的消息。
故而在匈奴、东胡退兵之后,杨端和不仅仅得到白衍早已受命,并且离开咸阳的消息,与之一起的,还有王贲、蒙恬送来的消息。
“什么?联合月氏,一同困住匈奴与东胡!”
一身秦国官服的杨端和,在书房内看到消息后,连忙来到挂着的地图旁。
未雨绸缪,未卜先知的本领,杨端和或许没有,然而得到消息后,判断眼下局势情况的能力,杨端和还是有的,不然昔日也不会做到秦国大将的位置。
故而,根据几个消息,杨端和很快便察觉到,月氏突然南下与匈奴交战背后,很可能与白衍有关,而白衍的目的,似乎也不仅仅是逼退匈奴、东胡。
“为何要把匈奴、东胡困在北疆?剿灭匈奴之余,尽可能的拖延东胡?”
杨端和皱眉,通过送来的消息,望着地图,发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思索许久,杨端和都想不出来,而正当听到下人前来禀报,准备转头之际,杨端和突然看到地图上,写有北方匈奴、东胡的空白之地。
瞬间想到什么,杨端和愣在原地,一个念头不由得浮现在脑海里,并且这个念头,也能很轻易的解释,为何白衍要让王贲留住匈奴,让蒙恬拖住东胡。
但不到一息,回过神的杨端和,便不由得摇摇头,把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排除掉。
无他,在北方,那里有着一望无际,容易让人迷路,又无法补给的草原,千百年来,从未有中原王朝敢派兵踏足那片疆域。
当初商周如此,当初秦赵燕亦是如此!
千百年来,也从未有那国的中原名将,敢生有那样的念头,乐毅如此、李牧如此,当年的白起,亦是如此。
北方,对于中原将领,中原大军而言,便是禁地!
一个有去难回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