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的时间眨眼便过,京城,贡院内。
历经会试三场大考的考生们早已是精疲力竭,在负责监考的官员,将他们各自的答卷收上去以后,他们的脸上才恢复了些许“生气”。
在看见自己的答卷,被负责监考的官员收上去以后,朱顺先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此时的朱顺先,只感到一股莫名的轻松之感,一直以来的压力,也在此刻烟消云散。
贡院内绝大部分的考生,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纷纷结伴而行,讨论着彼此对于考试题目的见解。
押中题目的人则沾沾自喜,高谈阔论,反之则悔恨懊恼,恨不得以头抢地。
待朱顺先走出贡院以后,便看见了在外面等着他的徐渭以及徐时行。
朱顺先见此情形,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徐渭以及徐时行的面前,向二人拱了拱手,恭敬道:“文长兄,汝默兄!”
徐渭见朱顺先到来,向其招了招手,笑着说道:“嗯,走吧,赶紧回去睡上一觉,然后好好逛逛这京城!”
在回去馆舍的路上,三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提及,刚刚结束的考试。
另一边,贡院内。
朱顺先等人交上去的答卷,很快便按照科举考试既定的流程,进行糊名誊抄处理。
当一名负责誊抄答卷的官员,在面前的这份答卷上,看见朱顺先的名字时,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然后不动声色地在自己所誊抄的那份上,画了一个圆圈。
这个圆圈所处的位置十分不起眼,倘若不是仔细观察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这份被单独做了记号的答卷,在经由专人的运送后,很快便与其他答卷一同,被送到了李春芳、张居正等一众负责评阅试卷的官员手中。
在考卷被送到以后,李春芳、张居正等一众官员,便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评阅试卷。
答卷按照文藻、立意、题材、字迹等要求,分为上上等,上中等,上下等,中上等,中中等,中下等诸多等级。
负责评阅试卷的官员,便是依据等级来排出名次,最后确定中试、淘汰试卷。
除此之外,负责评阅试卷的官员,还会对试卷进行“批语”,“批语”少则两字,一般常用的词为典雅、精结、明确、得体等。
倘若考生的文章,十分对负责评阅考卷的官员的胃口,那么批语也会相应地多一些。
嘉靖十年的时候,顺天府乡试得中考生苏志皋(gao)的试卷,便得到了五十四字的批语。
此时,在李春芳,以及张居正面前的书案上,都各自堆叠有将近一人多高的试卷。
张居正以及李春芳的阅卷速度很快,他们只需要大致瞥上一两眼,便能够看出一篇文章的好坏。
“立意虽然新颖,但一味地堆砌辞藻,反倒是落了下乘!”
张居正说完,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然后在面前的这份答卷上,批注了一个‘黜’字。
在这之后,张居正旋即命人将手上的那份答卷,归纳到一旁的诸多废卷之中。
房间内余下的那些负责评阅试卷的官员,见李春芳、张居正的效率如此之高,不由得感到汗颜,也下意识地加快了评卷的速度。
……
或许是觉得疲乏了,只见张居正从座椅上起身,在活动了一下四肢后,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一口。
在歇息片刻后,张居正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试卷的评阅当中。
就在这时,眼尖的张居正发现了一份被做了记号的答卷,在看见这个记号的一瞬间,张居正瞬间反应过来,这是朱顺先的答卷。
张居正在大致瞟了两眼答卷上的内容后,便收回目光,紧接着将这份答卷,评为了上中等。
“二甲二十多名的名次,虽然不能入阁,但也足够了!”
在暗自感叹了这么一句后,张居正一直悬着的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
毕竟,接下来,能向皇帝那边交差了。
在这之后,只见张居正收敛心神,继续评阅起了眼前的试卷。
很快,张居正的注意力,便被一份答卷所吸引。
“咦,这篇文章倒是有点意思,不仅立意新颖、辞藻华丽,而且文风老练、紧扣主题,切入点也十分新奇,读起来别有一番意境啊!”
以张居正的目光来看,这份答卷完全可以被评为上上等!
随后,只见张居正拿着那份答卷,从座椅上起身,来到了李春芳的面前,将手上的答卷递出:“子实兄,你看看这份!”
“嗯。”
李春芳闻言,在从张居正的手中接过答卷以后,便分外专注地浏览了起来。
越往下看,李春芳脸上的欣赏之色,就越难以掩饰。
待李春芳将上面的内容,尽皆浏览完毕后,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之色。
随后,只见其看向张居正所在的方向,出言询问道:“这是谁的答卷?”
张居正听闻李春芳此话,摇了摇头,给出了回应:“不清楚,暂时还没有查。”
在从张居正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后,只见李春芳看向一旁的下属,将手上的这份答卷递出,出言吩咐道:“下去查一查,看看这是谁的答卷?”
“是,大人!”
对于李春芳这位主考官的话,那名下属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在应声后,便快步离开了房间。
在这之后不久,只听‘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
只见先前那名下属快步走了进来,俯下身体,恭敬禀报道:“禀大人,查清楚了,这份答卷是苏州知府徐尚珍的养子,徐时行所作!”
那名下属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还不忘将原本的那张答卷,递交到李春芳的手中。
在从下属的手中,接过原本的答卷以后,李春芳便迫不及待地浏览了起来。
待确认无误后,李春芳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紧跟着开口道:“嗯,看来这份答卷的确是苏州知府徐尚珍的养子,徐时行所作。”
待李春芳的话音落下,一旁有消息灵通的官员站了出来,出言解释道。
“大人,据说这位徐时行,自幼天资聪慧,生性好学,颇具才名,再加上有苏州知府在旁悉心教导,能够写出这等锦绣文章,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春芳在听完那名官员的讲解后,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随后,只见其将目光从面前的试卷上移开,自顾自地感慨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在这之后,只见李春芳反应过来,看向张居正所在的方向,出言询问道:“太岳兄,依你看,这篇文章,应该被评为什么等级?”
张居正听闻李春芳此话,不假思索地应声道:“依我看,这篇文章,应该被评为上上等!”
见张居正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李春芳点了点头,出言应和道:“嗯,此等锦绣文章,的确应该被评为上上等!”
余下的那些负责评阅试卷的官员,见李春芳这位主考官,以及张居正这位内阁阁老相继发话,哪里还不知道,徐时行的这篇文章,已经被定为了第一名。
徐时行的文章,既然能够得到李春芳这位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郎,以及张居正这位兵部尚书,兼内阁宰辅的认同,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怀揣着此等心思,余下的那些官员,纷纷传阅起了徐时行的文章,赞叹声不绝入耳。
在这之后,只见张居正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在那张被誊抄过后的答卷上,写下了如此评语。
“我朝两京一十三省,实天下形势之大,而列圣世德相承以培养万年之基,实在于此,是策能言之,以得人心,正君心为保守之道,尤为有见意,得士如此,可以闻于矣。”
待最后一个字落下,只见张居正将手上的毛笔放下,小心翼翼地将面前的答卷放至一旁,又紧锣密鼓地投入到了评阅试卷的工作当中。
……
正当贡院这边,还在紧锣密鼓地阅卷之际,先前那些上交完答卷的考生,在从贡院出来以后,便马不停蹄地返回馆舍。
他们要趁着脑海中还留有记忆的时候,将文章默写出来,然后再找学识渊博的人进行评卷。
并据此来推算,看看自己有没有高中的可能。
当然,这其中也是大有门道的,一般来说,考生找来评卷的人,要么位高权重,要么学识渊博。
前者可以让你尽快找到靠山,而后者可以全面地分析伱文章所存在的不足,让你心里多少有个底。
而那些位高权重的高官,对于那些来找自己评阅的人,自然是欢迎的。
一来可以借此机会,看看在新科进士中有没有才能出众之辈,然后顺势将其纳入麾下,充作党羽。
二来则可以借此机会,养一养自己在朝中的名望。
找自己评卷的学子越多,不就是在间接表明,自己的学识、才能,得到了那些考生的认可吗?
倘若是一个名声不显且才能平庸的人,谁来找你评卷啊?
当然了,明面上还得用一个提携后辈的牌匾,用来装点门面。
自己淋过雨,也得为后来的人,撑起一把伞不是?
也正因为如此,会试结束以后,京城内许多高官的大门,都为那些前来评卷的学子们所敞开。
当然,徐渭、徐时行、朱顺先三人不在此列。
徐渭早先做过胡宗宪的幕僚,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的身上已经被打上了胡宗宪的标记。
作为参与本次会试的唯一宗室子弟,朱顺先自然清楚自己的站位,他绝对不能与那些官员扯上任何关系。
而徐时行就不一样了,他对自己撰写的文章有着绝对的信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高中。
正因为如此,当余下的诸多考生,四处找人评卷之际,徐渭、徐时行、朱顺先三人反而变得悠闲了起来。
他们借着这段空闲的时光,好好领略了一番京城的繁华。
天色渐晚,当徐渭回到馆舍的时候,才发现有一位管家模样的人,正在自己的门前恭敬等候着。
那名管家模样的人,眼见徐渭到来,未作丝毫犹豫,当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徐渭的面前,俯下身体,毕恭毕敬道:“您是徐渭,徐文长吗?”
徐渭闻言,在上下打量了那名管家一番后,点了点头,出言应和道:“嗯,正是!”
那名管家听闻徐渭此话,脸上满是如释重负的神色,随后,只见其将目光从徐渭的身上收回,毕恭毕敬道:“太好了,我家老爷有请!”
尽管心中有了些许猜测,但徐渭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你家老爷是谁?”
管家听闻徐渭此话,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点了点头,出言应和道:“当朝吏部尚书,胡宗宪!”
徐渭似乎对此早有预料,点了点头,紧跟着吩咐道:“嗯,带我过去吧!”
在这之后,徐渭便跟随管家的步伐,乘上早已备好的轿子,去往了胡宗宪位于京城内的宅邸。
……
待轿子停稳以后,只见徐渭在轿夫的搀扶下,从轿子里下来。
尽管胡宗宪的宅邸位于京城内颇为繁华的一条街道上,但装潢却显得颇为简朴。
只有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以及两个看门小厮,漆得鲜红的大门上,挂着一牌匾,上书胡府二字。
牌匾上的胡府二字,苍劲有力,婉若游龙,一看就是出自于书法大家之手。
徐渭看着一旁告示上写着的内有恶犬四字,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疑惑之色。
旋即,只见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向一旁的管家出言询问道:“咦,这是……”
管家将徐渭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未作丝毫犹豫,便上前解释道:“自从老爷当上吏部尚书以后,每日前来拜访的人就络绎不绝,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
“自从贴上这个告示以后,登门拜访的人也少了许多!”
在听完管家的这一番解释后,徐渭的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暗自道:“也对,现在总督大人已经是吏部尚书了,想来巴结的人,恐怕得从京城,排到浙江那边去了!”
就在这时,只听管家的声音响起,将其重新拉回到现实:“咱们还是先进去吧!”
“嗯。”
徐渭在应了一声后,便在管家的引领之下,经由侧门,进入了胡府。
宅邸内种有许多翠竹,从远处看上去,郁郁葱葱的,令人心旷神怡。
在途经一条长长的走廊后,只见一直在前面引路的管家停下脚步,向着屋内,恭敬禀报道:“老爷,小的把人带到了!”
话音刚落,只见胡宗宪快步从房间里走出,当他看见在管家身后的徐渭时,脸上满是激动之色,抚了抚胡须,一脸感慨地说道:“文长兄,咱们总算是又见面了!”
徐渭听闻胡宗宪此话,在怔楞了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俯下身体,毕恭毕敬道:“见过总督大人!”
胡宗宪并未纠结徐渭对自己的称呼,只是摆了摆手,出言吩咐道:“酒席已经备好,就等你了!”
在这之后,徐渭便被胡宗宪迎进了房间。
桌上满是各式各样的珍馐美味,不仅如此,还有侍女在一旁,负责替二人斟酒夹菜。
“坐吧。”
“嗯。”
徐渭在落座以后,等候在一旁的侍女当即上前,替他斟满了一杯酒。
在这之后,只见徐渭端起酒杯,从座椅上起身,看向胡宗宪所在的方向,一脸感激地说道:“总督大人,在下敬您一杯!”
“行了,不必如此拘谨!”
话音落下,只见胡宗宪从座椅上起身,端起酒杯,跟徐渭碰了碰。
在这之后,二人仰起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在放下酒杯后,只见胡宗宪挑了挑眉,看向徐渭所在的方向,率先挑起了话题:“文长,你来京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感觉如何?”
徐渭听闻胡宗宪此话,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之色,但随后,其仿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整个人又放松了下来。
在脑海中组织好语言后,徐渭方才看向胡宗宪所在的方向,紧跟着开口道:“总督大人,京城的繁华,实在是令在下大开眼界,只不过……”
胡宗宪似乎是猜出了徐渭心中所想,摇了摇头,缓缓道:“唉,官场险恶,人心诡谲,习惯就好了!”
胡宗宪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又继续道:“对了,我听说近来你收到了许多封拜帖,邀请你前去参加宴饮?”
徐渭听闻胡宗宪此话,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的神色,紧跟着说道:“是啊,总督大人,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从何处得知,在下曾经当过您的幕僚这个消息的!”
“反正自那以后,每日前来送拜帖的人络绎不绝,在下无奈,只得对外宣称身体抱恙。”
在听完徐渭的这一番叙述后,胡宗宪的脸上也浮现出些许的歉意:“文长,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
见胡宗宪还想要继续说下去,徐渭连忙出言阻止:“总督大人,当初要不是您的提携,在下怎么能够下定决心再考一次呢?”
“不然的话,在下恐怕也不会站在您的面前了!”
胡宗宪听闻徐渭此话,脸上满是莫名的神色,点了点头,出言应和道:“好,不说这些了,来喝酒!”
随后,只听‘咣当’一声,二人的酒杯碰在一起。
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际,只见胡宗宪放下手中的筷子,然后看向徐渭所在的方向,出言询问道:“文长,这次的考试,你有把握吗?”
徐渭听闻胡宗宪此话,当即从袖中取出早先凭借记忆默写下来的文章,将其递交到胡宗宪的手中。
“烦请总督大人,替在下看看!”
“嗯。”
胡宗宪在应了一声后,从徐渭的手中接过文章,分外专注地浏览了起来。
……
时间就这么缓缓流逝,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见胡宗宪将手上的文章放至一旁,然后给出了评价。
“文长不必担心,依我看,你这篇文章,文风老练、立意新颖,肯定能够入那些考官的眼,拿到一个好的名次不在话下。”
徐渭心中原本还有些忐忑,但当他听见胡宗宪的这一番评价后,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随后,只见面露感激之色,紧接着从座椅上起身,向胡宗宪躬身行礼道:“多谢总督大人替在下评卷!”
胡宗宪对此并不在意,只是颇为随意地摆了摆手,紧跟着开口道:“无妨,只是一点小事而已,来喝酒,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干杯!”
这场宴会可谓是宾主尽欢,后来,见天色已晚,徐渭适时起身,向胡宗宪辞行。
“总督大人,是时候不早了,在下是时候告辞了!”
“要不今晚干脆就留宿在这里吧?”
胡宗宪闻言,在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一口后,如此提议道。
面对胡宗宪的好意,徐渭在思衬片刻后,选择了拒绝:“不必了,总督大人现在事务繁忙,在下也不便太过叨扰,就先告辞了!”
“嗯。”
胡宗宪听闻徐渭此话,也没有强求的意思,在应了一声后,便吩咐管家将其送至下榻的馆舍。
徐渭在从府邸出来以后,此时天色已晚,在夜幕笼罩下,天空中点缀着点点繁星,一阵微风吹拂而过,令人倍感舒适。
倘若站在星空下,向上观望的话,仿佛能感觉到无限的浩瀚,以及宁静。
在驻足观看良久后,只见徐渭收敛心神,乘上了轿子,向着下榻的馆舍行进。
其实在来之前,徐渭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毕竟,现在的胡宗宪,已经是朝廷重臣,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人。
双方的身份差距,实在是太过于巨大了,大到了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步。
随后,只见徐渭将内心纷乱的想法尽皆压下,掀开轿帘,看着道路两旁的景色,如此感慨道:“果然,总督大人还是当初那个总督大人,一直都没有变过!”
“总督大人,在下会铭记您的教诲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