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顺府大牢的戒律房内,苏悟站在修岚的身后。
魏常贵被两个狱卒一左一右拖进来。
她看到了一位苍老的老人。
她记得她见过福缘楼的掌柜,虽只是照过面却也只四十岁不到的样子,怎么如今看着像是有六十的样子?
他低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垂在眼前,苏悟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囚服上的血迹已经变色,显然是很长时间之前的衣服未换下。
“怎么连衣服都不给换呢?”苏悟忍不住开口,即使是死刑犯,也该给件干净衣服才对。
“他自己要求的。”修岚为她解惑。
狱卒将魏常贵放在修岚面前,他双膝跪地,双手耷拉着,像是没有一点力气。
见他跪在地上,苏悟错开身子,她可受不起别人的跪拜。
待两个狱卒走出戒律房,修岚走到魏常贵的身边,将他抱起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双腿已废。”刚才苏悟的小动作他是看到的,这么说是在向她解释。
苏悟心惊,“如此残忍?”
“呵......呵......咳咳......”魏常贵冷笑两声,然后咳嗽不止。
苏悟忙走过去递上茶水,等他咳完,将水给他喂下去。
“多谢。”魏常贵轻轻点头道谢。
“不必客气。”苏悟慢慢收回杯子。
“烦请修大人回去传话,老仆已经认罪,公子和礼王殿下不必费心救我。”
魏常贵右手缓缓抬起,将额前的发丝撩开,露出一张沧桑的脸。
“这些话你不必跟我说,我也不会替你传话。”修岚冷漠的说,“今日是他要问询,我只是陪着罢了。”
说着,修岚对着魏常贵指了指苏悟。
闻言,魏常贵转头看向苏悟,他刚才还真没有将这个为自己递茶的人放在心上,他不认得此人。
“请问公子有什么要问的?又是为何要问?”
这些日子以来,审问他的人实在太多,有想报仇的,有想救他的,还有想知道失火始末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苏悟在他脸上看到无所谓的表情,仿佛此事与他并不想干。
“我见过魏苗。”
魏常贵猛地抬头,眼中除了震惊还有愤怒,“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就好,为何要牵扯我的家人?”
苏悟轻笑一声:“她是个娇俏可人儿的姑娘。”
“你到底想说什么?”若是魏常贵的腿是好的,苏悟怀疑他已经站起来与她对决了。
“她想让你活。”苏悟淡淡道。
“她......”魏常贵鼻尖一酸,他女儿向来孝顺懂事,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即使是礼王殿下的人也不例外。
“你们将她如何了?”
就算他认罪画押对不起公子和礼王殿下,他们也不能用他家人作为威胁,让他推翻自己之前的供述。
“你承认自己罪行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你的家人和你家公子会如何吗?”
既然他如此怀疑自己的主子,那她便将计就计,看能否套出些什么来。
“不,公子不可能这么对我的,我在福缘楼十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怎么能拿我的家人威胁我呢?”
魏常贵不停的摇头。
苏悟继续道:“怎么?十多年的主仆情谊,只允许你出卖你家主子让福缘楼背上骂名。
却不能让他做些什么来挽回自己的声誉?这是何道理?
难道正人君子就活该被别人出卖和算计吗?”
“不,我......”魏常贵还是摇头,却面露难色,不肯继续说下去。
见他面色动摇,苏悟再接再厉
“在你选择认罪的时候不就应该考虑好家人的归属了吗?
外人可以随意臆测梁亦念是如何指使自己的掌柜用如此龌龊的手段击败对家,梁家这么多年积累的声誉都被你毁于一旦。
你的家人也会背上同样的骂名,自此再无出头之日。
这不是应该在你的预料中嘛。”
梁亦念在戒律房外将良子的话听得真切,于是不满的看向身边的莫顷延
“他这是在做什么?我何曾允许他这么对贵叔了?”
“既然所有方法都用了却未见成效,那就换个人用其他方法试试也好。”莫顷延道。
“他怎么能对自己人用这种手段呢?”梁亦念不同意良子的做法。
莫顷延冷笑一声:“自己人?他若当你是自己人就不该承担下罪名。
虽然他这样做暂时对我们没有造成什么损坏,但以后会是怎样的情形,谁都不知道。
人心最难偿还,你对他如此信任,他怎么能将你的信任扔在地上如此践踏呢?”
“我都未说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贵叔不可能无缘无故做有损梁家的事,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就算践踏了,那也是践踏他,莫顷延这么替他做决定,他心里很不舒服。
莫顷延没有理会梁亦念的质问,淡淡道:
“有苦衷也好,身不由己也罢,都不能作为背叛的理由。
我想要的是真相,既然他是你的人,我只从他身上得到真相足以,其他,你是要救还是任他去,我不过问。”
梁亦念嗤笑一声,“你如今还真有上位者的冷漠。”
莫顷延转头看向他,“十条性命在你眼中就那么微不足道吗?我不该为无辜枉死的人找到真相吗?”
梁亦念惊觉失言。
莫顷延又看向戒律房,无奈道:“我眼中所看到的人世太冷,我所做这一切,不过是不想让这世间更冷罢了。”
“他这样的人能得你重用,是能帮你实现这些吗?”
梁亦念仔细回想自己脑中对良子的认知,罗颜案,云了案,董若芊案,良子都有参与,他都得到了真相吗?
得到了真相又能如何呢?他们都死了,包括苏悟。
在天上的他们都能看得到他查到的真相吗?良子说,他能让他们投个好胎,是因为他还他们清白了吗?
“实现不实现我不知道,但是,她有一颗善良的心,这就够了。”莫顷延嘴角挂上一丝笑容,他很容易知足。
“你为何会深更半夜路过庆祥居?”苏悟见他没有答话的意思,继续道:“若是从你这里再得不到答案,我不介意去问问魏苗。”
“你......你不能动她。”魏常贵低吼道。
“你已经是个死刑犯,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样的话?想要显摆你的权势,等走出这死牢的门再说。”
苏悟作势要走。
可她已经走到戒律房的门口了,魏常贵依然没有开口让她留步。
到底是怎样的隐秘,让他连自己的女儿都不顾了?
“我再跨出一步,你就没有机会了。”苏悟站在门口的位置,威胁道。
魏常贵心里纠结,面上痛苦,却咬着牙不肯说。
苏悟只得叹口气离开。
她刚走出戒律房,便看到一白一蓝的两个身影,“你们怎么在这儿?”
白衣的梁亦念瞟了她一眼,“我当你有什么特别呢?原来也没什么本事啊。”
说完,悠哉的抬步离开。
苏悟皱眉,这是赤裸裸的讽刺。
他自己的人,还询问多次都没问出什么,她还没嘲讽他呢,他倒是先嘲讽她了,什么人呐。
“自己有多大本事啊,还好意思说我?”苏悟对着梁亦念的背影做着鬼脸。
莫顷延轻轻推她一下,“走吧。”
苏悟耸耸肩,不开心的跟在他以后,低着头一步步走着。
两天下来,没有一点儿头绪,她烦躁的很。
“你也不必着急,慢慢来。”莫顷延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安慰道。
“怎么能不急?龙椅上坐着的皇帝,可是阴晴不定的,再来个斩立决,我可招架不住。”
苏悟无意识的发着牢骚,可话出口,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小心的抬头去看前面走着的莫顷延,他保持着之前的速度,蓝色的衣摆有节奏的晃动着,像是没有听到什么。
她忍不住怀疑自己刚才的话应该只是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下,根本没有说出口。
正当她要松一口气的时候,莫顷延的声音从前边飘过来,“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苏悟扶额,她这些日子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好,铭记在心。”
他们在牢房外等了一会儿,修岚才走出来。
苏悟忙走上去问道:“可有松口?”
修岚摇头,“听了你的话,他很痛苦,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什么人能比他家人和主子更重要呢?”苏悟对着修岚问道,
“你能帮我查查出事那几天他都做了什么吗?”
修岚看向莫顷延,莫顷延点头,他答应下来,随后离开。
“梁亦念也不知道他那天晚上去做什么了吗?”苏悟问莫顷延。
莫顷延摇头,“他不说,还一心求死,梁亦念尊重他自己的意思。”
“他倒是尊重了,那死去的十个人就不需要被尊重吗?他自己不需要知道真相,别人也不需要吗?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了?”苏悟不满的说。
莫顷延解释道:“他将贵叔当做家人,有些私心也能理解。”
苏悟不再吭声。
———
苏悟将魏苗约在福缘楼里,毕竟在别人眼中男女有别。
福缘楼是梁亦念的地方,应该是安全的。
上次被宁王的人跟踪,这次还是小心为妙。
梁亦念大方的让人为他们准备了雅间,饭菜、茶水伺候的也很到位。
苏悟看了都觉得心虚,怎么觉得自己选在这里是为了故意蹭饭呢?
“不知公子今日找小女来所为何事?”
魏苗今日倒是轻松了不少,可能是觉得在福缘楼,良子没胆儿对她做什么吧。
“既然你这么问了,我便也直接说了。”苏悟道,“庆祥居失火当晚,你父亲去哪儿了?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魏苗闻言,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摇头,
“父亲每天从福缘楼回去就已经亥时,所以寻常我是见不到父亲的。
我只听母亲说过,那两天,父亲总是过了子时才回家,但他具体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
当时母亲很忧心,我还劝她说临近年关,福缘楼应该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母亲这才安心。”
“事发之后,这件事你问过梁亦念吗?”苏悟问。
魏苗点头,“问过,公子说那几日没有让父亲留下,过年的采买早就计划好,按部就班就可以。”
“你能帮我打听一下当晚,或者事发之前的晚上,他是何时出的家门,又是何时回的家吗?我要具体的时辰。”苏悟道。
雁过尚且留痕,有魏苗提供的时辰,还有修岚的查探,应该就能查出他究竟去做什么了。
有些事情不是他想瞒就能瞒得住的。
“好,我回去就问问管家,然后告诉你,还有什么吗?”魏苗很快答应下来。
“暂时没有了,如果有,我再找你。”苏悟回道。
“好。”魏苗突然羞涩起来,“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苏悟以为她会问怎么救她父亲,没想到……
“我还能见到珞魅吗?”
“啊?”苏悟没明白她想说什么。
魏苗有些无措,“我想谢谢他帮我救父亲。”
谢他还不如谢我呢,苏悟暗自嘟囔着。
“我会替你转达的。”她笑着说。
“那就多谢了,有消息我会尽快找你的。”魏苗恢复最初的表情,礼貌的道谢离开。
苏悟看着那火红的背影,暗自叹息,怎么会有人喜欢珞魅呢?
还是这么个可人儿的小丫头,可惜了。
不过,珞魅那家伙经常拿她开玩笑,如今她也可以这般笑话他了,想想就开心。
人都走了,看着这一桌子饭菜,苏悟很为难。
吃?还是不吃呢?
正纠结的时候,门外进来一个小二,苏悟记得,她第一次进福缘楼就是他招呼的。
“公子说您尽可享用,若是不够,小的任您差遣。”玉勤恭敬的说着。
这么一大桌子,尽情享用?梁亦念也不怕撑着她?还不够?真能讽刺人。
苏悟脸皮已经厚了,不在意梁亦念的揶揄。
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这个小二在福缘楼应该有些份量。
魏常贵是福缘楼的大掌柜,那他与魏常贵接触的时间肯定不短,说不定他知道些什么呢。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小人玉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