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纪302年7月,青州,赵国国都,邯城
黄昏,刘宅,刘向的房间。
刘歆抓耳挠腮地在不大的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会坐在窗前桌上摆弄纸笔,一会翻看桌旁书架上几本厚厚的医学典籍,忽然又扔下书在刘向的床上躺下看着房顶,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又坐回到桌前。实在没有事情来可以用来舒缓焦急地等待,忽然抓起毛笔抽过一张白纸胡乱涂抹了起来。
渐渐的纸上胡乱的线条好像变成了一缕头发,在什么人脸边调皮地跳啊跳的,浓淡不均的墨色好像也变成了午后温暖的淡金色阳光,在纸上映出一道道涟漪,一个小小的墨点忽然变成了小小的酒窝,在温暖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映得少年的眸子也跟着一闪一闪,渐渐地和少年的心跳声重叠......
少年忽然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在纸上胡乱涂抹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柳”字。好像小时候过年时偷吃祭神的食物被大人发现一样,少年的脸忽然烧了起来,像极了外面的火烧云,红红的,热热的,隐藏着下面更多的红与热。
这时哥哥的脚步声忽然从门口传来,刘向从来不知道自己一直焦急盼望着、等待着的哥哥的脚步声能给人带来这样大的惊慌。
他慌忙地将桌上涂鸦的纸揉成一团,慌乱的手碰翻了墨盒,打落了毛笔,便急急忙忙翻身去拾,脸颊蹭到桌上流淌的墨汁,额头碰在桌角,腿弯又带倒了椅子......
刘向走进自己的房间,愕然的看着一片狼藉的书桌和一脸狼狈的弟弟,不知道在向母亲讨要些零花钱的短短时间里,自己的房间和弟弟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我在桌前写字...不是不是...我在桌前坐在等你...不小心...瞌睡了。对,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噩梦,一下子就吓醒了,就把你的书桌变成这样了。”刘歆从未觉得和哥哥说话会变成这么困难的事情,幸好自己急中生智想出了个小憩惊醒的借口,看来自己还是颇有急智的嘛。
在刘歆快速地完成了从惊慌失措到口不择言再到自我夸奖的转变后,哥哥刘向诧异地看着一向口舌灵便的弟弟变得结结巴巴,像极了小时候两兄弟过年偷吃祭神的食物被大人发现一样。那时候弟弟就是因为像现在这样结结巴巴才被大人看出端倪的,而不是像自己当时表现的若无其事从而蒙混过关,幸亏弟弟当时没有供出自己也偷吃了贡品。
不对,现在不是怀念童年和称赞弟弟讲义气的时候。看弟弟红红的脸庞也确实像是小憩惊醒的样子,不知道他梦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能把他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吓成这样,一定异常恐怖。
在刘向很默契地和弟弟一样在心底称赞弟弟,并且不知道那个很吓人很恐怖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时候,刘歆忽然想起自己焦急等待的事情。
“哥,阿娘给你钱了吗?”刘歆满怀期待地看着哥哥。
“嗯,母亲给了五十钱,回来时正好碰到了父亲,知道我要请东区的朋友吃饭,父亲也给了五十钱。”刘向笑了笑,顺便把回来晚的事情也解释了一下,虽然他不觉得弟弟会在意这个。
“我这里有二十钱,哥你原来有七十余钱,再加上阿爹阿娘给的,快两百钱了,足够今晚的开销了。走了走了,别去迟了。”刘歆盘算了一下,然后开心地催促哥哥快走。
“你就这样出去?酒馆的人会不让你进去吧?”刘向一脸古怪地看着恨不得马上冲出房去的弟弟。
“嘿嘿,我去洗一下,马上就好。”刘歆这才想起自己脸上的墨迹,挠了挠头,扔下一句话就跑出了屋子。
刘向看着弟弟风一般跑出门去,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弟弟这样大大咧咧的性格其实挺好的,不像自己这样,有时候真希望自己变成弟弟这样的人。
刘向弯腰扶起椅子,这才注意到桌下有个揉成一团的纸团,上面隐约漏出淡淡的墨迹。明明自己出门时屋内没这东西的,刘向好奇地打开纸团,看到皱皱巴巴的纸上除了浓淡不均的胡乱涂鸦,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柳”字,不禁愣住了......
邯城多水,一条金水河蜿蜒流过整个城市,又分出数条支流,好像一条庞大的树根,滋养着整个邯城,使得城内常年温润宜人。
南区的一条金水河支流边,有家不大的酒馆,常常有金水河里的大鱼误入支流,然后成为酒馆里食客们的美食。大概酿酒的技术一般,这里的米酒度数比较低,真正好酒的客人很少光顾,来照顾生意的大都是左右的邻居,劳作一天后来喝上一碗米酒,聊上几句街面上的见闻。
酒馆里也没有什么太丰盛的菜肴,最多就是河里新鲜捞上来的鲜鱼,煮一锅浓浓的鱼汤,配几样时令的鲜果青菜。或者偶尔有食客提前预定酒席,会在门前烤起整只或者半只羊,一部分用来酒席,因为在这样小酒馆办酒席的食客一般都比较囊中羞涩,买不起整只羊,所以剩下的一部分便卖给其他的散客尝鲜。
这样的清酒寡菜却比较受街头少年的欢迎,常常三五成群带着自己钓来的鱼或者不知从何处弄到的羊或狗来这里,请店家帮忙制作一番,再配上店里清淡的米酒,喝得有了几分醉意后在店后的河滩上或把酒当歌,或教技摔跤,大呼小叫地倒也依稀有几分江湖游侠的风采。
在吃了赢异几次请之后,刘氏兄弟也想回请赢异和柳若一次,所以才由弟弟刘歆谋划、哥哥刘向出面,向母亲要了一些钱,准备在东区的大酒馆里回请赢异和柳若。
但是赢异却说东区的酒馆里没什么特别的吃食,他这个秦国质子虽说没什么地位,也不受那些真正的贵族们待见,但至少东区的酒馆基本都吃过了。要不是他不太熟悉除了东区以外的区域,早就带着兄弟几人去南区喝酒去了。
柳若虽说是庶女,但毕竟也是富商的女儿,也是见过世面的。她告诉刘氏兄弟俩,东区的酒馆确实没什么特别好的口味,要吃的好喝的痛快,还是要到南区这样市井之人聚集的地方,于是便带几人来到了这家南区河边的小酒馆。
兄弟几人来到酒馆正好碰上店里还剩半只烤羊,干脆都拎了过来。店里清爽的米酒,正好适合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饮用,配上店里的时令小菜和烤羊,让几个少年少女喝地大呼过瘾。
“柳若,你找的这个小店真不错,酒好喝人又不多,没有那些繁杂的臭规矩,还没有那些咿咿呀呀的女人唱啊跳啊的弄得人心烦。”赢异这个秦国质子,人虽悍勇忍狠,但大概年纪所限,酒量很是一般,虽说这里米酒度数不高,但几杯下肚,还是有些飘飘然如在云端,配上微红的脸色,颇有几份憨态可掬的意思。
“那是,这里最好喝的是鲜鱼汤,现在不行,等到梅花开了,来上一碗暖暖的鱼汤,配上香甜的米酒,喝完倚在暖床边小憩一会。或者桂花飘香之时,来上一碗酸辣汤,隔着窗子闻着外面的桂花香气,再配一碟子桂花糕,悠闲地待上一下午,最是舒服不过。”柳若很没形象地挽起裙子,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对着刘向刘歆劝酒,毫不介意一条精致的小腿悄悄暴露在外。她回过头来得意地对赢异说,脸边的一缕头发仿佛也被酒馆里热烈的气氛感染,随着主人的转头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开心地跳啊跳的。
“说到桂花糕,我知道南区有一家小店桂花糕做的最好,哪天我带你...你们去吃。”刘歆大概是被柳若劝的一碗酒喝的有些急,小脸红扑扑的,说话还结巴了一下。
“那就说定了,一定要带我们去啊,我最喜欢吃桂花糕了。还有你,快喝快喝,做哥哥的怎么喝酒这么慢,还没有弟弟喝的快,一看就不常喝酒吧?我告诉你,喝酒要讲一个豪气,一口倒进喉咙,感觉一股热气冲上头顶,千万不要一点一点喝,那样最辣最苦涩了。”大概柳若也有些上头,大咧咧地笑着传授刘向喝酒的经验。
刘向试着一口把一大杯米酒倒进嘴里,一股酒气直冲鼻腔,呛得咳嗽了几声,眼里也是泪汪汪的,但似乎真的像柳若所说,一股热气从喉咙直冲头顶,脑袋里嗡的一下,耳朵里的声音好像一下子变远了,眼睛里的画面好像一下子变慢了。
赢异和刘歆抢着一块羊肉的动作变得好慢,柳若大笑着拍刘歆肩膀加油的动作变得好慢,他甚至注意到了柳若那小小的酒窝上蹭着一些羊肉上的油,在灯光下像一颗调皮的星星那样闪啊闪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里飘飘然出来了,脑袋里一下子干净了,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就是想笑,大笑,肆无忌惮地大笑。
刘向走出酒馆,来到后面的河滩上,脚下一软,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酒馆暖暖的橘黄色灯光从背后照过来,拖出来一道长长的影子。
天上的月光和地上的灯光交替的照在粼粼的河面上,好像天上的星河真的出现在眼前。天地一下子就变宽了,刘向的心里也宽了,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真真正正感受到了人活在天地间最纯粹的喜悦,他大吼着张开双臂躺在地上,用力地吸气,用力地呼气,感受微凉的晚风吸进嘴里,在体内游走一圈之后边做微热的气息被吐出来,消散在微凉的夜空里。
赢异等人笑闹了一阵之后也来到后面河滩,他们把手里的酒瓶和羊腿塞进刘向手里,然后在河滩上疯跑、摔跤、比赛扔石头、向河上的小船大喊......
最后几人整齐一致地躺在刘向身边,枕着双臂,翘着腿,看天上的星星。没有人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星星一闪一闪。
当晚刘氏兄弟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人已经睡下。在踏进家门的一瞬间,两兄弟对视了一眼,同时问了一句:“你付钱了吗?”,然后二人同时沉默不语......
在此之后,南区河边的小酒馆就变成了四个人的小据点,有时四人每人一碗鱼汤坐在里面消磨一个下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或者听店里其他食客们吹牛或者讲街头的趣事,有时摘了枣子带到酒馆里配着清爽的米酒喝到半醉,有时在河边钓鱼,钓到的鱼多的时候还可以请店里其他的食客一起喝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