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瑾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司徒朴坐在床边上。
他不知是何时醒来的,此刻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不断飘落的雪花,就好像在欣赏雪景一般。
在听到门那边穿来的声响后他扭过了头,在看到东门瑾的那一刻脸上竟然带起了几分浅浅的笑意,虽然眉宇间依旧萦绕着挥散不去的阴云,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的样子。
这让东门瑾感觉十分意外。
司徒朴身上所发生的事情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难以忍受的,东门瑾想象不出如果自己遭受这一切会是什么样的,但思来想去后,最终觉得这种事永远也不会发生。
虽然他没有遭遇过这种事,但不代表他不能理解,此刻看到司徒朴这副状态虽然感觉很是有些奇怪,但如果他能够放下过去往前看,那比什么都好。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在九界中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时间永远只会往前,永远都不可能后退。
这是宇宙中的法则。
“你是……东门瑾?”
司徒朴看了他片刻然后有些疑惑地开口问了这么一句,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好似屋外落在窗户上雪花所发出的声响都能将之掩盖,东门瑾能从中听出浓浓的疲惫和虚弱,那不一定是身上的,更多的则是来自精神。
看来在心中,司徒朴依旧对现实中的一切感到难以释怀。
“是,你认识我?”东门瑾关上门走到了床榻边,然后将手上的药碗放在了他的手上:“你还需要再喝两天药差不多伤势就能完全愈合了。”
实际上,司徒朴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之前昏迷那么久也只是因为他潜意识不愿醒来而已。
“之前曾经在小报上看到过你的画像。”司徒朴笑了笑,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虚弱,但还是尽力在表现出和善。他接过了药碗,然后直接一饮而尽:“谢谢你。”
东门瑾有些意外,虽然他没有喝但就算是闻味道也能闻得出这药有多么的苦涩,现在看到司徒朴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直接把整碗药都给喝了……
“不用谢,而且你这伤也不算什么。”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就算药再苦,也比不过司徒朴内心的苦涩。
“我想问问,是谁救了我?”在把碗还给东门瑾后司徒朴问了一个问题:“当时我犹记得好像有人冲了过来,紧接着那些想要袭击我的人就都死了,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只可惜那个时候我陷入了魔怔之中,实在是没有看清她的样子。”
“是苏城。”东门瑾说:“她现在也在这边,需要我帮你叫她吗?”
“拜托了。”司徒朴笑着说。
东门瑾便拿着碗走出了房门,他写了一封传音符给洛宛沚,在等待那两人的途中他扭头看着屋内的司徒朴,就看到他依旧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眼神古井无波,像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溅起涟漪。
之前司徒家覆灭和司徒池品的死亡就已经给他了很大的打击,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将风灯凝视为最后的精神支柱勉强支撑了下去,如今风灯凝也死了,还是死的那样凄惨……
这样重重打击之下,司徒朴什么时候才能走出阴影?
东门瑾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也开始在意起他人的悲欢,这世上的悲欢本就不相通,他人的同情只是累赘,并不能给处于深渊中的人带来什么益处。
或许是因为今天这漫天的大雪,四周一片寂静,在这样的晚上人比较容易想的多吧。
就在东门瑾想着这些事的时候看到走廊的那边出现了两个人影,果不其然是洛宛沚和苏城,他便招了招手让她们看到自己。
“司徒朴是什么时候醒的?”
洛宛沚看起来对此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过苏城倒是非常关心,一来就向东门瑾询问司徒朴的情况。
“不清楚,我来的时候他已经醒了,看起来醒了很久。”东门瑾摇了摇头,然后直接就越过她准备向着走廊走去:“既然你们来了那我就先走了,他身上的伤已经无大碍,不过其他的……就不好说了。”
苏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而她最担心的也正是如此。
当时她距离司徒朴最近,所有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就算是在此刻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心中依旧会涌出狂暴的杀意。
这世界上怎能有人对同类下如此重手,怎能有人如此漠视生命,怎能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她在此之前对风灯凝并没有多熟悉,但就算是作为一个外人在看到那一幕的时候依旧怒火上涌甚至是走火入魔,她都如此,作为风灯凝幼年时候的青梅竹马司徒朴,会是什么样的也就可想而知。
东门瑾不置可否,他逐渐离开,看起来并不想再继续掺和下去。
毕竟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人的人,面对这种情况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还不如先离开比较好。
在东门瑾离开后苏城便走进了房间,洛宛沚则是从头至尾都像是背景板一样站在她的身后,苏城走她也走,看起来就像是在游戏中挂机的玩家被选择跟随了一般。
苏城对于她这种态度有些无奈,说起来洛宛沚其实根本就不想来,她认为自己并不会安慰人,或者比起安慰更有可能说出什么不应该的话导致司徒朴崩溃,但最后她还是被苏城给拖过来了。
“你就是苏城?”
两人刚走进去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司徒朴,司徒朴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虽然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但柔和的表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倒并无什么颓废之气:“谢谢你救了我,要不是你,可能我也要死在那里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苏城认真地说:“任何一个人看到那样的事情都会出手相救。”
司徒朴的笑容有些暗淡,苏城也有些停顿,毕竟当时做出这种事的人可完全没有手下留情,此刻说出这种话总感觉有几分怪异。
不过随即司徒朴又重新露出了笑容:“不管怎么样真的很谢谢你,也谢谢你们。”
“这真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无需放在心上。”苏城看到他这么说感觉更加悲伤,但她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如果你今后没什么打算的话,可以先住在这里。”
这并不是苏城不经过洛宛沚允许就许下的诺言,在来的路上苏城和洛宛沚就着司徒朴的事情聊了许久,洛宛沚最不缺的就是屋子,这边这么多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出租也没人敢进来住,她也不想编什么属于自己的小队。更何况以司徒朴这个等级都可以不用吃饭了,甚至连筷子都不用多一双,住也就住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已经麻烦了你们很多了,不能再给你们增添麻烦。”司徒朴摇了摇头直接就拒绝了:“我准备之后再走走,之前我一直都在家族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现在战争爆发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
他顿了顿,眼中难得出现了几分暖意:“我想尽我所能去帮助他们,哪怕只是一点点。”
苏城的身体僵住了,就算离她这么远洛宛沚都能感觉得到她此刻的惊讶和震撼,之前一直隐藏在眸中的悲伤终于渗出,随之而来更多的则是感动。
“对不起,我要先离开一下。”她这么说着,然后匆匆就走出了房门,在经过洛宛沚的那一刻,她能看到苏城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真是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啊。
洛宛沚看着苏城离去的身影轻笑,作为一名特工,她还是没有学会精髓。
但这也是正常的,毕竟像她这样对此毫无触动才是不正常,或者说,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奇异的空洞。
这种空洞到底代表着什么,也许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了。
接下来的时间依旧是缓慢而寂静的,冬天的夜晚前所未有的漫长,漫天的大雪像是要铺满整个天地。
夜深人静的时候更能够感觉到冬夜的漫长,雪花飘落在窗户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雨水淅淅沥沥,给这样寂静而富有诗意的夜晚带来几分浪漫。
司徒朴站在窗前许久,最终打开了窗户。
雪花就这么扑面而来,带着冰凉的刺痛,寒风如刀,割的人脸生疼。
真是安静。
好像此刻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样。
事实上,他也只有一个人了。
漆黑的瞳孔浸泡在黑暗中没有光亮,一片死寂。
不知道站了多久,久到身上已经堆起了小小的雪堆,他这才关上了窗户。
什么救济世人,这种话听起来真是有些虚伪。
他连自己都无法救赎,又何谈救赎世人?
心逐渐沉入了最深的海域,像是漂泊在沧海之中的羽毛,毫无动静和翻滚,最终飘落在沙土之中。
一丝气泡也无。
他拿起笔,哈了哈有些僵硬的手,然后写下了一行字。在把信放在桌上后他推开了门,走廊上的灯笼依旧散发着暖白色的光,给这个寒冷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暖意。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像是永远也没有尽头,在这样的寒冷之下堆砌起来的却是令人惊艳的景色,就是在此之下埋藏的冻死骨,可能并不会觉得美好。
他穿过走廊来到一楼,眼前的院子不知是没有人进过还是被人踩了后雪花又重新覆盖,一片洁白平整,看起来真是让人不忍心破坏。
但他还是踩了上去,然后一步步向着前方走去。片刻后漫天的大雪就纷纷扬扬落下,将所有的痕迹全都覆盖,就像是他从未来过一样。
他不知道大门在什么方向,但此刻好像也并不需要一个目的地,他只是想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不过可能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这次终于让他的运气好了几分,因此一下子就来到了大门口。
一路走来什么人也没看到,除了下雪以外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那些灯笼安静地为他照亮前方的路,红色的流苏在一片雪白之中看上去显得格外鲜艳。
真是漂亮的颜色。
他看着眼前的大门,然后一步步走了出去。
一出门顿时风大了起来,将他身上的氅衣吹得飘飞不已,在这样的夜晚九洲城的大街上也看不到什么人烟,这座整个九界中最繁华的城都此刻看起来有些冷清。
不过这样也好,就不会有人看到他这副落魄的样子了。
司徒朴一路穿过大街,然后来到了传送阵,也幸好这些都是无人运营的,只要放上灵石就能够自动启动。
随着一道白光闪过,他只感觉眼前一花,紧接着四周的温度陡然下降,身体一下子陷入了绵软的雪堆之中。
伸手想要从雪堆中爬出来,只可惜四周的雪花也是那样的轻软,刚搭上手就散了,他挣扎了好几下,最后干脆就这么陷在了其中。
天空深沉,但被这满地的雪花反射出几分亮光。
如果不忽略那深入骨髓的寒冷,这雪地倒是挺柔软的,像是躺在棉花上一样。
他闭上了眼睛,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唇角微微勾起。
这是他曾经的家族,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那些他花费了数月埋下的族人,此刻已经被雪花所掩盖。
这样也好,什么也看不见,也就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了。
就这样躺在雪花之上,似乎就能感觉到那些温暖的回忆。
身体越来越冷,逐渐已经快要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只片刻就将他深埋。
呼吸充满了冰冷的气息,刮的鼻腔刺痛难耐,雪水融化逆流,呛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但他始终都是一动不动,直到雪地上隆起小小的雪堆。
他的意识也逐渐陷入深沉,逐渐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就可以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再去管了。
天际开始破晓的时候此地依旧是一片寂静,那一串脚印早就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除了那小小的隆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又是新的一天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