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哥哥……”思思脸色煞白,一字一字说得颇为艰难,“我记得,长天哥哥不是不信鬼神的么?怎么也说起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了?”
“不是鬼神之说。我也是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懂一点;那个人曾给我列举了诸多证据,让我不得不相信,世上果然是会有神乎其技、技近乎道的事情的……”武青闭了闭眼,摇头道:“不说这个了,太过玄奥,传出去影响太大。思思你也不要和别人提起。”
思思点点头:“长天哥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会喜欢上那个人的,是么?”她在“喜欢”这个词上加重了力气,纤纤玉指紧紧地绞在一起,带雾长睫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武青。
“喜欢?”武青轻叹,“说这个词,我只怕玷污了她。她这般义无反顾,不屈不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面对她我只会自惭形秽,又如何配得起?!何况我也说了,当此天下危亡之际,****不过小事罢了。
我只是,只是……”
他这样说,脸上却流露出近乎痛苦的神色,“我只恨我对一切知道的太晚,太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上,惭悔在心,自觉无以为报罢了!”
从思靖长公主离开一直到夜色布满了大地,武都督就一直单独留在军帐中,没有再露面。这种情况在近一个月里可以说是非常罕见了――亲卫们已经习惯了这段时间里众多达官贵人的频频来访,习惯了武都督的行色匆匆。尤其是长公主殿下到来之前,武都督还在帐内和两位宫里来的“客人”商讨着什么;可现在,那两位“客人”还候在一边的小帐里,也已经问过好几回了,他们也只能回答说都督的事情还没办完。
没有人敢去打扰武都督,军令大如山,兵士们早已经习惯了绝对的服从。
而这时候的武都督武青,沸沸扬扬传闻中皇帝陛下的兄长,却是在军帐中,一个人对着朵玉莲花,黯然神伤。
一朵玉莲花。
如果北胡萧衡看到武青手中这朵玉莲花,一定会万分惊愕:他辛辛苦苦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手的宝物,居然在世间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
夜幕早已降临,没有掌烛的军帐内昏暗一片,独有那“宝物”玉莲花发着荧荧的暖光,映照着青年将军冷毅的面庞,也映照着将军虎目之中那浓重的哀伤。
今天思靖长公主的来访,将武都督那刻意用繁忙劳碌占满的神思,有机会停顿下来,有机会去梳理一下疲惫的心绪,有机会,去碰触下那被隐藏的情怀。
很少有人知道,大赵的武都督武青,已经有很长时间忙得一天只休息一两个时辰,很多时候,连吃饭都是匆匆咽下而已,甚至根本不知道吃了什么。
皇帝陛下定的日期将近,朝中百官已经准备好迎接御驾返京;而湖南这边的官员都被关于武青皇室血脉的传闻晃迷了眼,能注意到最近一段时间皇帝陛下“深居简出”状况的并没有多少。可作为长天军的都督,湖南当地最大军事力量的首领,目前郝连睿之后最有可能接手皇位的人,他自然是深谙其中内幕的。
很早就接到情报:皇帝陛下、谢都指挥使、青大学士,郑统领四
人,于湖南境内芦泉岛地下密室之内失踪!几千禁卫,无数血衣卫军士,如今都被控制在芦泉岛,严禁消息外传;整个芦泉岛地下都被挖了个底朝天,那“密道”“密室”所在都被挖出――居然挖出个巨大的金属块来,虽有凹凸进出,可整个是浑然一体,找不到半点缝隙。斧劈不动,水泼不进,窥之无门,唤之无声,到哪里去找那大赵最顶尖四个人的踪迹?!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皇帝陛下失踪、死亡,几乎已成定局。
到了这个份上,若按照历朝历代规矩,只怕是早就另立新主。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前朝旧例:即便是皇帝尚在,只是陷落敌营,朝中也是一边营救,一边就另扶了英主。
可如今的大赵却是情况不同。郝连睿后宫无人,膝下更无子嗣;而十七年前胡人入侵之后,皇族死伤殆尽,到哪里去找人继承大统?!
一旦皇帝陛下失踪或是死亡的消息传出去,只怕就要天下大乱;胡人也绝对不会放过如此良机!于今之际,武都督那本似虚无缥缈的皇族血脉,却成了大赵谙习内幕的几个核心人物救命的稻草。就算是名尚且不正,言尚且不顺――内侍省内常侍孙德安、文德殿大学士杨鸿渐等人也是几乎缠上了武青,要他拿个章程出来,甚至是要替他拿个章程出来,以应对目前的局面。
无非是要尽快替武青正名,接手皇位。
可武青却坚定地说,皇帝陛下必定会生还。
没有人敢反驳他的话。
武都督既然这样说了,大家便只有等。好在有易容术高超的李戍在,偶尔冒充一下倒也混得过去。可是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到现在已近一个月了,皇帝陛下还是杳无音讯。生还?现在唯一要做的,是等明日一个月期满,看看传闻中月圆之夜会开启的密道,是否会再次开启,是否能够于其中,敛葬皇帝陛下和几名重臣的遗骸。
到了那一步,想必武都督也就无可推脱了――就算到如今,武都督依旧坚持“皇帝陛下能够生还”。
在他们眼中,武都督这样坚持纯属无稽;他们并不知道,武都督能够这样坚守信念,是因为他曾经见过一个人,得到过一件物品。
那件物品,就是如今在武青手中的“宝物”,玉莲花。
是所谓“男儿到死心如铁”。武青曾经以为,自己这一生,与****二字,是半点也沾染不上了。身世如此、又背负着师父临终梦想
这国仇家恨、社稷黎民,已填塞他心中满满;便纵有神女如玉灵秀,美人似水温婉,奈何他志不在此,又如何能动他心一点一滴?!
即使是思思,也是他早知道两人兄妹关系,才会待她没有忌讳,一意宠溺。自己是心中光风霁月,然而没有想到思思却是误会了。不过误会也没什么,只要抬出他曾经御前的誓言:“一日不能复华夏,一日不娶妻、不饮酒”,也足以灭了那点少女情思。可――他没想到两人谈话间提起青岚,引动他这多日拼命压抑的焦虑和隐隐哀伤,情绪一动,便如江河溃堤,一发不可收拾,这才有了他一番感叹。
也是武青终究怕思思会联想到什么,不敢多说;可到了思思走后,他还是沉浸在那般的情绪之内,久久难以平复――连外面等候商讨明日事宜的重要客人都没有心思去应付,索性将玉莲花拿到面前,扳动了上面某个机关。
武青的帅帐很大,里面布置却简单,看上去比那普通的军帐,不过多了几把椅子――如此,便显得阔大空旷了点。而此刻这空旷的帐内彩光流转,一片氤氲的光幕缓缓形成……光影变幻,竟成实景!
手里还拿着玉莲花,武青脸上却是一片肃穆,望着那光幕而成的动影,径自出神。
而那片光幕……仔细看去,赫然便是那芦泉湖地底的密室!四壁光滑如镜,微泛金属光泽,室内安谧肃穆,仿佛亘古不变的冷漠和沧桑……
此时光影变幻,匆匆的脚步声响起,那密室中人影一晃,却是个华服的少女脚步踉跄,急冲而来――整个人细汗涔涔,面色凄怆惶然,伸手就去扶那室内方台。
“格老子的地方真不容易找!姓青的那丫头,你不是骗俺吧?这真的有用?!”少女身后却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一个大汉跟着闯进来,怀里似还抱着个人,脸上也都是汗。
而此时作为“旁观者”的武青身上却明显僵硬起来――即使他早已不是第一次看这光幕影像――跟在少女身后的大汉探过头来,却是眇了一目,丑陋的脸上斜斜一道大疤,还是认得出正是武青的副将邓隼!
少女的声音沙哑惶急,“这种时候了,哪个有闲心骗你!”一面说着,一面动作利落地去开启机关。立时,那狭小的室内便传来第三个声音:“程序启动,是否继续?”
大汉吓了一跳,脸上满是戒备警惧之色。少女见他如此,只得强自镇定,深深吸了几口气道:“邓将军放心,这里是青岚游历时无意发现,到如今也私下里研究了近三年的时间;如今青岚不说能够全部摸清其中奥妙,至少已经可以窥其端倪。虽然那些军医说不如让武将军早去少受些痛苦,可我想着有这个东西未必没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啊,”大汉点头道,“也是,反正都听你的话把人从病床上抢过来啦,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啦!青……姑娘,要俺老邓做些啥?!”
说话间那少女――亦即青岚已经操作完成,那方台缓缓延伸,竟出现了长长的凹槽一样的东西,正合一人身量。青岚也不客气,只道:“扶武将军躺在上面吧。”于是两人协力,缓缓把邓隼怀中之人放置于凹槽内。
接下来又是一番操作,除了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之外,就是提示般的滴滴答答,以及两人之外的冰冷女声要求确认的声音。期间邓隼几次张口要问,却见青岚神色凝重专注,一双手在操作的面板上舞得飞快,唇却早抿得发白;只得将一肚子疑问都咽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连现实中观看光幕的武青都觉得恍如走过一生般漫长,青岚终于停下了手中操作,随着一声长长的“嘀――”及女声冰冷的宣布,所谓“时间跨越”第二阶段终于完成。
邓隼随着长出一口气,伸手在额上抹了一把,**地甩了甩手,开口问:“青姑娘,这可好了么?”
青岚却是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直扑过去俯身在凹槽之上,紧张地观察着槽中人的动静。
可槽中人却安安静静地,毫无反应。听两个人的对话可知这“武将军”至少已到了生死边缘,只大概还吊着一口气,肢体尚看得出柔软。
青岚注目了一会儿,眉头渐渐拧起,回头看那边一块荧光闪烁的小屏上长长的进度条,叹口气道:“还要等很久。”
说罢,慢慢给邓隼解释起这“密室”的功能来。
武青显然不是第一次看这影像,并没有惊奇的神色,但依旧神色肃然,认认真真听着那光幕中传来的一字一句。根据青岚介绍,“当初”熙德十六年青郡侯西去,她便离开朝廷,路上甩开皇帝派来的护卫,一个人匹马单丹,周游天下。期间偶然到了这里,被美丽的景色及某个民间传说吸引,长久滞留,发现了这密室。而这密室不知从何而来,名字就叫做“跨越时间”,据她推测,大概是几千年后的某个时代,人们试图通过这样一种被称为“穿越”的手段重溯旧日时光,而这个密室就是其中的试验品,不知什么原因遗失在了他们这个时空。
青岚弄明白这密室的功用之后,也曾找了猫狗做过几次试验,居然基本验证了所谓“跨越时间”的可能,只是尚不敢对人类轻易尝试使用。直到这一次,“武将军”濒死垂危,随军群医束手无策,加上胡兵闻讯乘机而动,情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她这才想到这个主意,索性要利用这密室将武青送回从前。
也就是个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意思……
“青姑娘,是俺老邓误会你啦!你也知道俺是个粗人,平时都是想啥说啥……”邓隼忽然挠挠脑袋,有些尴尬地说道,“其实俺老邓只是奇怪,按说你和武将军平时见面也少,怎地忽然这么关心起这边的事来;一时想着又是那狗皇帝使的计谋,这才说了那么多不好听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吧。”
听见这话,光幕中的青岚现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来,只道:“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呢……到底没有万全的把握。”
“叮”地一声,那小屏上的进度条终于走完,冰冰冷冷的女声再次响起:“时间跨越第三阶段检测失败。第三阶段检测失败。实验生命体灵魂能量弱,无法抽离,无法抽离。”
青岚的脸色刷地雪白,方才因为及时赶到密室,稍稍稳定下来的情绪一下子落到谷底,整个人也摇摇欲坠起来。
邓隼虽是个粗人,这种情况下哪还有不明白的?蹲下身子去狠狠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反而去安慰青岚:“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那么多大夫不都说没救了么?也不过就是这么着……”说着脸上的神色狠戾起来,独眼中却泛起水光,“俺早说武将军,哪能这么老实呢?!
到底被狗皇帝害到这个地步!”
两个人围在凹槽旁边,望着槽内气息渐渐微弱的“武将军”,各自神色变幻,默默无语……良久,两个人竟同声说道:“我想好了!”
青岚在凹槽边望着那气息渐弱的武将军,沉吟良久,终于道:“我想好了!”而与此同时,邓隼也忽地站起来,一双拳头捏得死紧,道:“俺想好了!武将军不能就这么去了!这事儿明摆着,是那狗皇帝忌讳俺家将军是他哥哥,一心要把俺家将军往火坑里推!俺老邓拼着性命不要,就算是扯了大旗造反,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青岚抬起头,一双倦意浓浓却依旧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瞪视着邓隼:“邓将军,不要说气话!真要这么做,可对得起天下百姓,对得起武将军么?!”
邓隼本已填膺的怒火竟真被这少女一句话打压下去,只把一双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道:“就饶了那昏君不成!”
“邓将军,”少女咬咬唇,眸子里透出毅然的光,“你听我说,这事儿透着蹊跷。皇帝陛下未必是不念兄弟情分,也绝不会目光短浅到要舍了长天军这只劲旅来换一时的平安――你且听我说完!其实从武将军皇家身份,还有那传位遗诏透漏出去的那一天,事态已经是不可控制!
而朝中百官各存心思,胡人流匪借名生事,又有奸人在陛下面前多进谗言――才终归到了这一步!”
少女说到这里,跨前一步,止住几乎又要暴跳的邓隼,纤弱的身形挡在人高马大的武将之前,气势却半点不显亏了去。
“邓将军,青岚想,其实未必只有送武将军回到从前一条路――青岚也可以!”
光影之外,武青叹口气,伸出手指轻轻按揉眉心……然后就这么出了会儿神。待他重把目光凝聚之时,正听见那影幕内的少女说:“我自然也是为了武将军!”她说着回头望了那凹槽中静静躺卧的人一眼,神色带些凄然,语调也急促起来,“事情本来就不该这样的!天下乱,志未成……如果我可以回去――我可以提醒武将军胡人的陷阱!我可以提前去阻止血衣卫的诡计!我甚至还可以……销毁了那惹事的遗诏!只要这一切,只要有一样没有发生……”
“你喜欢武将军?”直脾气的邓隼直指问题中心。
“啊?”少女被问得一愣,却没有特别显得羞涩,仅是略显犹豫,“不知道……只是这几日经历得太多,直觉得该做点什么……我也只能帮上这点忙了。”
“那好。”邓隼说,“俺答应帮你。”
……光幕渐渐黯淡下来,武青一动不动,保持着凝望的姿势。这样的黑暗中,只能见到玉莲花机括处微弱红光一闪一闪,似乎在提醒着主人将其关闭一般。武青却依旧静默着,就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幽暗的密室,诡异的闪烁的红光。一片静谧中,只听得见深深浅浅的呼吸。
“这是什么?幻术么?!朕看不明白。”“……陛下,臣也不明白。不过,总是与这芦泉湖的传说相关吧?应该算是个故事?……”
青岚缓缓闭上眼,努力把心思沉静下来,不去关心谢云迟如何给皇帝陛下解释。她自己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被关在地下密室至少也有三四个时辰了吧?外面是没有任何动静,谢云迟也没有提供离开的路径;他只是说,别急,从前也有人困在里面过,还不是好好地出去了?听说,这里的时间和外面不一样,不过是睡上一觉的功夫,密道门就会再打开的――那时外面便已经过了一个月。
明明是这样玄妙不靠谱的话,可说的人笃定,听的人也没有质疑的意思,个个都显得如此镇定――仿佛“密室惊魂”不过是他们这“大赵秘闻揭露大会”一点小小花絮而已,当真不值再提。
只有“病后体弱”的青岚,受到格外的关照,从一开始谢云迟就要求她“睡一觉,醒来就出去了”,后来见她不肯休息,便借着黑暗,执意充当她的人肉垫子,隔开她和那并不显得如何阴冷的地面。
而刚刚播放完的这段极具震撼的光影放映,则是青岚又“不小心”
碰出来的。说来也怪,她不过是偶尔起来活动活动,在那个方台前略扶了扶而已,就不知道又触动了哪里的机关――明明之前郑石已经对这里进行了重点检查,却查不出半点玄奥不是么?
于是几个人愕然注视着玉莲花冉冉升起,完美地镶嵌在方台卡孔之上,莹莹玉光辉耀一室,梦幻如同仙境。
“原来这玉莲花还有一朵,北胡萧衡倒是失算了。”谢云迟话音未落,就见青岚的手如有自己意志般,在玉莲花上轻轻一扳――光影缭乱中,竟演绎出这么一段似真似幻的离奇故事!
看着光影内栩栩如生的“青岚”、“邓隼”、“武将军”,听着清晰无比又荒唐无比的关于时间跨越的对话,青岚感到不可置信的同时,又莫名其妙地觉得熟悉。
大体上她已有所觉:这就是她在“熙德十九年”决定穿梭时光时的场景么?和段南羽当初的话似是而非,和她长久以来的猜测若即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