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广德年间,青州东南二百里开外,有一处方圆百里的荒山大泽。荒山深处,有一座山峰被叫做紫帐山。距山脚九里外,有一条羊肠小道经过,却常年不见行人。百里方圆人烟稀少、走兽横行,而在紫帐山深处,却生存着一群人。
盛夏季节,一个晴朗的上午,两个人两骑马,从紫帐山走了出来,越过几道幽深的山谷,来到山脚下唯一的路上。二人一老一少,老者名叫屈文峰,面『色』焦黄、身形瘦削,背着一根钓竿,马鞍上挂着鱼篓;年轻人名叫陆涧石,长相俊朗、身长八尺,白『色』短衫,玄『色』长裤,腰中系着一柄长剑。两人走上道口,便揖手作别。
屈文峰道:“你已长大成人,万事该有担当。这一回是你首次独自进城,处处要小心谨慎。那些繁华富庶之地,切莫耽恋。城里虽然热闹,怎敌得过山里逍遥自在。”
陆涧石马上拱手,含笑说道:“屈叔叔说得极是。此番去得青州,一定小心谨慎。城里还有黄四叔在,我遇事向他请教便是。”
屈文峰道:“你黄四叔虽然精明干练,却有恁大的产业要打理,哪有功夫理会你这『毛』头小子?总之,进了青州,凡事小心谨慎,莫酗酒滋事,莫招朋逗友。办完你父亲委托的事情,便早早回来。”
陆涧石道:“谨遵叔叔教诲!”说完便拨转马头,准备向青州进发。正当扬鞭催马,身后响起得得马蹄声。二人回头看时,只见一人一骑,绕过山坡、穿过山林、越过荒草,急匆匆追到跟前。
来的是一位女子,头扎双鬟,目若流星,身材稍腴,衣『色』粉红。她用力勒住马,不等呼吸顺畅,便抢在二人前面说话:“屈叔叔,石头哥,你们真是的,要出去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一路赶过来好辛苦,生怕追不上呢。”
陆涧石关切地问:“小雨妹妹,你来做什么?”
这位妙龄少女名叫张小雨,她的父亲张铁汉,和陆涧石的父亲陆大壮,包括屈文峰,是二十多年的结义兄弟。二十年前,张铁汉、陆大壮、屈文峰一众兄弟,逃难来到青州城外,因这紫帐山方圆百里人烟稀少,朝廷不管、官兵不至,便在山中凿石为屋、垒石为院,过起隐居的日子。山下有泉,泉水咸涩,众兄弟便取这泉水煮成盐巴,运到青州城中贩卖,换些钱物作为生计。
一来二去,钱财渐多。众兄弟中有一人叫作黄锦鳞,亦即陆涧石、张小雨口中的“黄四叔”,他用这些钱财在城中经商,生意越做越大,于是开了一家邸店。邸店赚来的钱,一部分用于经营,一部分返给山中众兄弟籴米买衣作为生计。山中四时都安排人进城运送盐巴、核算账目,再带一些粮油布帛回去。他们行事隐蔽,外人并不曾察觉。
诸兄弟总计十六人,因张铁汉年纪最长,便尊他坐了首席,决断大小事务。黄锦鳞一人在城中,其余十五人都在山中生活,倒也自在。众人惟愿与世隔绝,不愿让外人知道荒山大泽之中还有这石屋石院,因此往来城中都很秘密,而且都没有娶妻生子,唯独张铁汉、陆大壮膝下育有儿女。张铁汉一子一女,男孩名叫张涧雨,已满二十岁;女孩张小雨,如今刚满十八岁。陆大壮的儿子陆涧石,与小雨一般年纪。众兄弟中,唯有屈文峰通晓诗书,所以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他取的。
屈文峰见到小雨来了,脸『色』一沉,斥责道:“不在院子里好生待着,到这里作甚?”小雨咯咯一笑,马上将脸一变,故作沉稳说道:“我爹爹怕石头哥在外头胡作非为、办事不力,特派遣我一路随行,时时监督照应。”
屈文峰听她装腔作势编出这么几句话来,也被逗笑了:“你这女娃,一日也离不开你的石头哥。石头哥要进城,你想浑水『摸』鱼,跟着一起进城开开眼界。你道是与不是?”
小雨见自己的心思被看透,娇嗔道:“屈叔叔,你也知道,石头哥一去就是十天半月,我在山里跟谁玩去?我那亲哥哥,又古板,从不与我多说半句话,每天跟他在一块儿,能把人活活闷死。”
陆涧石微微一笑,说道:“小雨妹妹,我去城里是有事要办,不是去游玩的。你好生听屈叔叔的话,回院子里待着,莫让伯伯叔叔们担心。”
小雨一听,撅起了小嘴,悻悻地说:“你进城不就是找黄四叔算账要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城里有老虎,会把我们吃了不成?反正我不管,今天我就是要一起去。”
陆涧石看了看屈文峰,屈文峰捋一捋胡须,说:“涧石此次进城,只是常例,带你同去,料也无妨。只是你私自出来,我如何跟你爹爹交代?”
小雨见屈文峰松了口,马上赔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昨晚上就和爹爹说过了,今天是他看着我出来的。我先走了,您回去再帮我说一声就成。”
屈文峰知道小雨执拗要去,自己又急着去垂钓,心想他们已长大成人,城中又有黄锦鳞照应,料无大事,于是说道:“那你就和涧石一起去吧。一路上要听涧石的话,不许使『性』子。”
小雨听罢,欢天喜地,道了一声谢,便驱马前行。马蹄得得,一眨眼已驰出百步。陆涧石赶紧揖别屈文峰,挥动马鞭赶上前去,两人一前一后,顺着羊肠小径一路前行,消失在荒野之中。
路口是一处潭水,映照二人策马离去。独留屈文峰一人,选一片青草地拴上马,然后从马鞍上取出钓竿、鱼篓,来到潭水边,席地而坐、横杆垂纶。夏雨初霁,潭水如镜,潭中饘鲔发发,潭外鹿鸣呦呦,令人心旷神怡。
屈文峰横杆一坐,也并没有多少鱼儿上钩,却早是夕阳斜照、日暮降临。屈文峰收回钓竿,放走了鱼篓中的几条小鱼,便去牵马,准备回山。
正值此时,听见身后车轮滚滚、马声嘶嘶。屈文峰寻思:“这紫帐山下二十年无人经过,莫非今日有了什么稀奇事?”扭头看时,只见一队人马风尘仆仆来到身前。那队人马,总共十人,为首的是个胥吏模样,年纪四十上下,骑一匹高头大马,头戴毡帽,身穿绮裘,腰挂雕弓,身配短剑。身后三辆马车,车上均装满陶罐,用草绳牢牢绑定。每车旁边有三名壮汉,皂衣抹额,身配长刀、腰挂匕首,个个身形彪悍、『毛』发浓密。
那胥吏领着九名壮汉匆匆赶路,冷不丁见路上窜出一个人来,大吃一惊。他勒住马,喝停队伍,厉声问道:“糟老儿,你是什么人,在此作甚?”
屈文峰见他言辞无礼,心中不忿,懒懒地回了一句:“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你等无故到此,打扰清净,却是粗蠢得很。”说完翻身上马,慢慢悠悠,踏上旧径,准备回山。
那胥吏大喝一声:“山野老儿,休想离开!”九名壮汉挺身而出,挡住屈文峰去路,手握刀柄,怒目相向。那胥吏道:“我身后三辆马车,所载之物非同寻常。这荒山野岭,你一人守在路口,定是要图谋不轨。快快从实招来,你怎知我要路过此地,另埋伏了多少人马打劫货物?”
屈文峰冷冷一笑:“你那三辆马车,装的无非是些瓦罐,我劫它何用?速速让开道路,各自去吧,莫要耽搁了行程。”
九名壮汉面『露』狞笑,依然挡在面前,岿然不动。那胥吏仰天一笑,说道:“山野老儿,临死也不识相。我倒不瞒你,因我们走错道路,『迷』失至此,几天也没走出去。这穷山恶水,你一人在此,不是歹人又是什么?纵令你是歹人,我们却不怕你,杀你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屈文峰斜视众人,傲然说道:“取我『性』命,倒也容易,只是劝你们休要横生事端。天命幽微,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谁的旦夕祸福!”
那胥吏一见屈文峰从容不惧、语带讥诮,又惊又疑,心生恚怒。大喝一声:“你等把路让开!我倒要看看,这死老头儿敢不敢走开半步!”九名壮汉闻言,一齐挪动脚步,把路让了出来。
屈文峰拱了拱手、双目过顶,仍然慢条斯理,赶着马径直前行。那胥吏仔细打量他的身形举止,既不像绿林劫匪,又不像良善人家,正在犹豫不定。此时夕阳渐稀斜、山谷转暗,忽然一阵微风吹到,将远处隐隐约约的马蹄声送到耳侧。
那胥吏顿时脸『色』大变,心中断定:面前此人必是劫匪,远处马蹄声响,必是帮凶来到。他当机立断,弯弓搭箭,直『射』屈文峰的后背。屈文峰中箭,跌下马来。九名壮汉不容分说,一拥而上,朝屈文峰一通劈砍。可怜屈文峰,一个通晓诗书的酸腐老汉,二十年闲居紫帐山中,如今这般轻易死在路边。
那胥吏的耳朵没有欺骗他,隐隐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个白衣少年骑马赶到,横在路口。他不是别人,正是紫帐山石屋石院中的张涧雨。他奉了爹爹张铁汉之命,前来寻找屈文峰回山寨议事。
张涧雨展眼一看,正前方十名大汉,刀上见血;路边仆倒一具死尸,伤痕累累、血流满地。他定睛细看,死者不是别人,正是伴随自己二十年的屈叔叔。见此惨状,张涧雨一时血涌咽喉,眼前一黑,从马上摔倒在地。
那胥吏见那张涧雨方脸剑眉、身材颀伟,料定他勇力过人、乃是劲敌。一见他摔落在地、神志受挫,立马下令:“快快动手,不留活口!”九命壮汉手持钢刀,径奔张涧雨,就要行凶。
张涧雨神志恍惚,唯见眼前黑影晃动,乃是一把钢刀从上砍下。他将头一偏,钢刀砍空,斩断一排绿草。断草飞溅,激起惊风簌簌,吹得张涧雨双眼灼痛。他顿时清醒,飞起一脚,已踢翻了一名壮汉。
张涧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倒一人,武艺显然不俗。众壮汉不敢掉以轻心,握紧了手中刀,雁翅排开,步步紧『逼』。张涧雨顺势跃起,可是腰中的长剑刚才跌落在草丛间,此时要去捡拾已不可能,只得赤手空拳面对明晃晃的九把长刀。
那胥吏一声响哨,九名壮汉人人逞强、个个斗狠,九把刀雪花一般漫天飞舞,向张涧雨砍去。张涧雨自幼跟着爹爹习武,又得众位叔叔悉心教授,根基不弱,兼之筋骨强壮、势大力沉,双拳两脚与那九人周旋。幽谷之中、清潭之侧,十人乒乒乓乓一场恶斗,须臾便斗过三十余合。张涧雨守住底盘、稳扎稳打,竟与九人打了个平分秋『色』。
那胥吏见九名壮汉久攻不下,唯恐张涧雨援兵赶到,便想从旁施以冷箭。但是眼前十人厮打成一团,这一箭『射』出,多半『射』中自己人,无益反损。他见屈文峰尸身躺在路边,心生一计,大声喊道:“大胆小贼,看看你的老贼同伙吧!”说完,噗噗噗连『射』三箭,箭箭『射』在屈文峰尸身上。一时血如泉涌,将路边野草染作殷红。
张涧雨搏斗之中,见此情状,顿时眼睛血红、静脉暴突。他大吼一声,连攻三招,打断一名壮汉的右手,顺势夺过大刀,将其砍死。剩下八名壮汉,怒火攻心,挺刀相搏,誓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张涧雨上下左右都是刀光闪烁,将手中大刀舞得雪山相似。他红了眼睛,斗得兴起,索『性』豁出『性』命,左冲右砍。『乱』斗之间,又撞翻一人、击倒二人。张涧雨乘势欺入一步,长刀挥舞,已割断二人咽喉,刺穿一人胸脯。
转瞬之间,九名壮汉只剩五人,威势大减,阵型渐『乱』。张涧雨『舔』了『舔』嘴角的血,顿时精神大振,连连进击,抢来双刀在手,上劈下撩、左砍右削。那五人见张涧雨刀法凌厉、招式沉稳,而且越斗越勇,都不免心中焦躁,『露』出怯意。张涧雨变起不测,飞起一脚,早又踢倒一人。旁边二名壮汉趁张涧雨招势使得老了,一左一右抢攻,指望偷袭得手。谁知张涧雨空中翻身,右手刀翻飞向左,左手刀辗转向右,刀光所及,两人血溅当场,双双毙命。
能继续战斗的壮汉只有三人了。他们自知不能克敌,夺路便逃。张涧雨双刀飞出,杀死二人。又一个箭步上前,将仅剩的一名壮汉踢倒。这一脚劲力太足,那人倒地时撞到石头,头骨崩裂而死。
那胥吏吓得面如土『色』,连『射』三箭,都被张涧雨躲过。再要拔箭时,箭筒内已经空空如也。他只得丢下雕弓,赶马匆匆奔逃。张涧雨一步来到自己马前,取下弓,搭上两支箭一齐『射』出。嗖的一声,一支箭『射』中胥吏左肩,一支箭『射』中右肩,贯穿肩胛骨。那胥吏疼痛难当,跌下马来。他忍痛翻身,站起身来想要逃走,只听背后嗖的一声,一支箭已『射』穿他的右腿。胥吏无法站立,在草丛中痛苦翻滚。
张涧雨回头看了看屈文峰的尸骨,才感到心痛难忍,立时泪流成河。他先将屈文峰抬起来横在马背上,再取出一根绳子,一脸阴沉,一步步走到胥吏跟前。那胥一脸惊恐,强忍剧痛,喘着粗气问道:“你是要杀了我,还是要放了我?”
张涧雨并不说话,牢牢绑住胥吏的双手。胥吏接着说:“你敢杀我,你家满门必死无疑。你如果放了我,我回去面见大人,说不定保你加官进爵、荣华富贵。”张涧雨怒扇了胥吏两耳光,打得他眼花耳鸣,脑袋几乎掉落。胥吏不敢再发出声来。张涧雨挽着绳子的另一端,爬上马背,“驾”的一声,将胥吏硬生生拖回紫帐山。
夜幕降临,月已初生,位于紫帐山深处的石屋石院中燃起了灯火。正厅之上,张铁汉坐着主位,陆大壮坐着二席,三席上虚着屈文峰。其余弟兄按次序入座,等着屈文峰、张涧雨归来,一起商议山中大事。
谁知道,张涧雨哭声震天,抱着屈文峰尸身,拖着伤痕累累、脸肿腿折的胥吏,步履沉重跨进院子、直奔正厅。
众兄弟见到惨状,悲痛欲绝。张铁汉身为兄长,却最是『性』情中人,见此惨景,立时捶胸顿足,几欲哭倒在地。陆大壮双眉紧锁,压根咬碎,恨恨地说:“屈贤弟通诗书、识文字,一世清高,竟然遭此毒手。张贤侄,是谁害的屈三叔?我定要活活剐了他!”
张涧雨收起眼泪,指着胥吏说:“就是他,指挥九个恶汉,杀害了屈叔叔!”陆大壮听得这句,一把抓起胥吏,重重地摔在地上,『逼』近一步问道:“那九人呢?你们怎敢杀我兄弟?”
胥吏被张涧雨用马拖了一路,摔得满身是伤,撞碎了几颗牙,现又被陆大壮一摔,委实受伤不轻,吐出一口血来。他顺了顺舌头,声嘶力竭地说:“我们以为他是劫匪,所以杀了他。同行九名军卒,本是押送三车宝货去往青州。不想路遇少年英雄,将那九人尽数杀死,将我擒到此地。”张涧雨一听,不等他说完,厉声吼道:“你那车里哪里是宝货,不过是些陶罐!为了这些陶罐,害了屈叔叔『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