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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吏道:“列位大王有所不知,我是当朝监军大人骆奉先的家臣。现押送三车宝货,从长安出发,去往青州,送给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大人。骆大人将另择吉日,将侯大人庶女纳为妾室。那三车宝货,便是聘礼,用陶罐来覆盖,为的是掩人耳目。卸下陶罐,内中藏有金银财宝。此事关系重大,因此不敢怠慢,错杀了你家弟兄。大王如若不信,随公子到路口察看便知。”

张铁汉一场痛哭这才停息,啐了胥吏一口,厉声道:“你休再一口一个大王,我等弟兄,不是什么山贼土匪。我们二十年来隐居此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没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但你这样的恶吏,我们见一个杀一个,见一窝杀一窝!”陆大壮听罢,愤愤对张涧雨说:“张贤侄,烦你带我们去屈三叔遇难之处,要趁着屈三叔魂灵还在,当场剐了这狗官吏!”

十二弟兄取出黑布,在厅堂上掩盖了屈文峰的尸身。随后点燃火把,押着胥吏,一起下山。在那屈文峰垂钓之处,也是他喋血之处,九名大汉的尸体正在被夜行的豺狼撕咬分食。众人晃动火把,赶走野兽,只见满地肝肠,死者躯体已经七零八落,周围腥风阵阵,令人作呕。拉车的马匹或被咬死或已逃脱,三辆马车横七竖八倒在土坡边。月光照在陶罐上,发出莹莹的光。

张铁汉见此情状,半是悲痛,半是宽慰。悲痛的是屈文峰无端被杀,好兄弟再也不能相见;宽慰的是儿子张涧雨力斩九人,已成长为了不起的英雄好汉。陆大壮怒气难禁,一脚踢倒胥吏,用火把打在他脸上。胥吏蜷缩在草丛里,杀猪一般嚎叫。陆大壮咬牙说道:“你杀我弟兄,我今天要在屈三弟遇害的地方剐了你。”

胥吏早已看出,张铁汉才是山寨的大王。他跪着爬到张铁汉面前,泣涕涟涟,磕头作揖哀求道:“大王饶命!我有一言!”众兄弟咬牙切齿,齐声道:“有屁快放!屈三爷还在天上等着,要看我们砍你脑袋呢!”

胥吏啼泣道:“你们杀了我,也换不回屈三爷的『性』命。三车金银宝货,现在献给你们,只求留我活着回去复命。”陆大壮喝到:“留你回去,难道是给你的主子通风报信,带领军马来剿灭我们?”胥吏赶紧说道:“非也。我虽是卑贱奴仆,但也知恩图报。我受监军骆大人之托,押送聘礼至此,另有几句要紧话要带到青州去。如今宝货已失,我有死而已;但是话未带到,最要紧的使命未能完成,我死不瞑目啊!”

张铁汉听到这番话语,觉得这胥吏倒也有些义气,生了不忍之心。张涧雨道:“爹爹,不杀此贼,难报屈叔叔深仇!”陆大壮一旁道:“大哥,我等在此二十多年,过着太平日子。如今此等胥吏,犯我境地,杀我弟兄,千刀万剐不足以祭奠亡魂,切不可放虎归山,否则贻害无穷。”

胥吏见那张铁汉方才心软了一下,唯恐又被旁人劝动。他用尽最后力气,仰头高声喊道:“屈三爷啊屈三爷,我也不知道你的名讳,只想问一问,你的亡魂是否正在云空?请你显灵,与我谈讲谈讲——害你『性』命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九名军卒,你抛尸荒野固然悲惨,我的九名军卒难道就活该死无全尸?况且我有使命在身,情非得已。来日我使命完成,再在你的灵前刎颈相祭,有何不可?你的兄弟待你甚是赤诚,难道就容不得我对我家主子赤诚?”说完以头砸地,瞬时血流满面。

十二弟兄议论起来,有人坚持要杀,有人动了慈悲之心。陆大壮道:“大哥,杀与不杀,请大哥早作决断。屈三弟的魂灵就在此地,切莫让他饮恨九泉!”张铁汉又急又怒,从地上抓起胥吏,阴沉沉地说:“你是什么鸟人,敢在这里满口胡吣?告诉我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我即刻杀你全家!”

那胥吏道:“我姓吕,名思稷,关内人士,妻儿老小都在凤翔,唯独我一人在京兆当差。因家世善于制膳调羹,被监军骆奉先大人看中,得蒙厚恩,做了他的家臣。我受了骆大人的委托,就该把该传的话传到青州。我今犯下大错,你杀我妻儿老小都可以,但还请大王开恩,容我完成使命,来日再到这里『自杀』谢罪!”

张铁汉听他说得在理,叹息一声,凛然道:“吕思稷,这鸟蛋名字我是记在心里了,你就是官府里屁都算不上的狗腿子!本当割了你的舌头,要了你的狗命,实在怕你的狗血腌臜了这青山绿水。我这紫帐山,方圆百里,都是荒山大泽。今天权且放你出去,谅你也找不回来。你走之后,告诉那些官老儿们,休得跨入这大泽半步,否则我张铁汉要拿他们的狗头验刀!”而胥吏吕思稷感激涕零,跟磕头虫似的千恩万谢。

陆大壮等人齐声说道:“不可放了他!”张铁汉刷一声抽出刀,冰冷的刀刃在月光下白光闪闪,让人胆寒。众人不解何意,却见他大臂一挥,刀光闪动,斩断吕思稷身上的绳索。

张涧雨气急败坏,冲着父亲大吼:“切不可『妇』人之仁!你不下手除害,莫阻拦我斩断祸根!”不等说完,提剑朝吕思稷便刺。张铁汉大怒,横递出手中刀格挡那剑。刀剑相交,只听得咯啷一声巨响,火光在夜空中闪耀。

二十年沉默冷寂的儿子,竟在自己面前高声怒吼、舞弄刀剑,大出张铁汉意料之外。他『逼』视着张涧雨,陡然觉得他如此陌生,不像是自己的儿子。然而张涧雨丝毫不顾他心中感受,张牙舞爪、面『色』狰狞,低声怒吼,非要杀了吕思稷不可。张铁汉终于难忍怒火,厉声喝道:“不孝孽种,你是要弑父不成?你我今天在此作个了断!”

张涧雨不仅不为所惧,反倒怒目圆睁,腰杆挺直,与父亲对视。张铁汉气得浑身『乱』颤,怒吼一声,反手挥刀,一刀将吕思稷的右手连肩砍下。吕思稷鲜血狂涌,疼晕在地,不省人事。众兄弟从马车上捡起一个陶罐,舀起潭中清水将他泼醒。众人目不转睛看着张铁汉,却见他走到一具死尸前面,解开血衣,拿来为吕思稷裹住伤口。

吕思稷气息微弱,还在喃喃地感谢不杀之恩。张铁汉不予理会,又撕下一块黑布,蒙住他的头和眼睛,转过面说道:“五德兄弟,骑上我的马,送他离开大泽。呃,还有来朋兄弟,你骑马一路跟着,路上有个照应。”十二兄弟中站出两人来,正是王五德和郝来朋。他二人听了张铁汉的这番安排,惶『惑』不安,拿眼睛看陆大壮。

陆大壮说:“大哥,此人巧言令『色』,绝不可信。他所说的骆奉先、侯希逸,一个是朝廷的监军,一个是藩镇的节度,哪一个都不是我等对付得了的。不如杀了,以绝后患。”

张铁汉泪眼『迷』离,深深叹息一口,说道:“人生在世,信义为重,生死尚在其次。我砍去这狗奴才一只手臂,他已经是个废人。且容他多活几日,等他办完差事,看他敢不敢前来『自杀』谢罪。他若不敢,我们西出潼关、直抵凤翔,寻着他的老巢,杀了他的全家。”

陆大壮摇头叹气,心中有千言万语,但不愿在众人面前泼了大哥的颜面,只得作罢。众人愤愤不平,还要相劝,都是话到嘴边被张铁汉堵了回去。张涧雨仍然不服,站上前说道:“不杀吕思稷,屈叔叔冤魂难散,紫帐山祸事难平。你这等样人,优柔寡断、鼠目寸光,怎做得石院之主!”

此言一出,犹如夏夜里的一声响雷,令众人惊诧不已。张铁汉顿时暴怒,二目圆睁、青筋暴『露』,重重打了张涧雨一记耳光。陆大壮吓个不轻,赶紧拉住张涧雨,使眼『色』命他退下。张涧雨眼中含泪,却是透出凶光,直勾勾望着父亲,右手还握紧了剑柄。陆大壮见势不对,急忙上前相劝,张涧雨瞥了他一眼,强忍怒火,含恨退过一旁。

王五德“嗐”了一声,从人群中走出,扛起吕思稷甩在马背上,冲郝来朋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们送这狗腿子出去,早点回来给屈三哥料理后事吧。”说完,二人一齐上马,举着火把往黑夜中走去。临行之时,郝来朋回头看看陆大壮,陆大壮恶狠狠使了个眼『色』。郝来朋立即会意,转身和王五德一齐去了。

张铁汉指挥众人,将地上三辆马车套上马,拉回紫帐山。进得院中,众人一起卸下陶罐,果然藏有宝货,一车是铜钱,一车是绸缎,一车是缣帛。陆大壮脸『色』一沉,冷冷道:“这些朝廷要员、封疆大吏,结婚娶『妇』,原来也这么寒酸。这点子宝货,我倒不稀罕。”张铁汉指挥众人将三车宝货搬进库房,等待来日再安排处置。大家当即在正厅设起灵堂,在屈文峰尸身前恸哭一场,然后计议丧葬之事。

且说王五德、郝来朋二人,押着吕思稷在黑夜里行走,一路怨气不断。行了三十里地,已是四更时分,四周狼嚎阵阵、萤虫飞绕。郝来朋纵马来到王五德前面,说道:“我临走之时,陆二哥给我使了眼『色』,要我们半道上办了他。”王五德说:“这小子杀也杀得,留也留得。你可不要假冒陆二哥的意思,自己在这野外杀人。”郝来朋说:“陆二哥确实要我杀了这贼。我若骗你,不得好死。”王五德说:“如此也好,省得我们走百十里夜路。前面有个山岭,岭上有道石壁,我们在石壁上拿刀开了他,再把他丢下石壁,砍不死他也能摔死他。”

吕思稷头被罩住、眼被蒙住,耳朵却灵敏得很。听罢二人谈话,在马上『乱』动,嘶声喊道:“两位仁兄,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何苦害我『性』命?况且刚才张大哥说了饶我『性』命,你们怎能言而无信?”吵得王五德心烦,便在他的肩伤处狠狠捅了一把,说道:“今天是你的死期,少几句废话,少几分痛苦。你若再吵闹,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吕思稷不敢再嚷。

王、郝二人点亮火把,照见前路,赶马径奔前方山岭,在石壁之上将吕思稷放下来。吕思稷也不挣扎也不哭闹,只是坐在石头上吃吃而笑,笑罢咳喘不已。王五德大感怪异,说道:“咦,你这鳖孙,死到临头还敢发笑。”吕思稷道:“我是笑我等草莽之人,区区『性』命真如蝼蚁一般。生来世上平淡无趣,临到死了,却也是这等寡然少乐。”王五德道:“你这死人,死便死了,还想怎么有趣?”吕思稷道:“倘若死前喝上一口酒,才叫有趣,也不枉活了这一辈子。”郝来朋轻蔑地说:“爷爷成全你,叫你喝一口爷爷的美酒。”说罢从腰间掏出一个鸱袋,递给吕思稷。

吕思稷接过酒,咬开盖子喝了一大口,长叹道:“你二人可也懂酒?若懂酒时,我与你们讲天上酒星的故事,也不负咱们哥仨一生的交情。”王五德说:“什么哥仨哥四?你杀害我屈三哥,我与你不共戴天。快喝完囊中酒,这就送你上路。”

吕思稷呷一口酒,低头细品一番,随后艰难举起仅存的手,把鸱袋递给王五德,说道:“哥哥,喝口酒吧,下手快一点。”王五德接过鸱袋,喝了一口,随手递给郝来朋,说道:“你也喝一口。二十年没杀人,今夜再开一回杀戒。”郝来朋二话不说,喝干囊中酒,把鸱袋放回腰间。却听嚯的一声,腰中的钢刀滑落在岩石之上。

吕思稷对郝来朋说:“哥哥,刀在地上,快拾起来,让我痛快点!”郝来朋骂了一声,弯下腰,顺着月光去拾钢刀。俯身之时,忽觉酒气上头,不禁叫了一声:“好酒!”

叫声未绝,郝来朋一口鲜血吐出,扑倒在地,痛苦万状。王五德大惊,急忙俯身来扶他,谁知自己也喷血不止,瘫倒在地。二人腹中犹如千刀万剐一般,痛断肝肠,这才知道,定是中了吕思稷的圈套。

果然是吕思稷的圈套——他趁着天黑,腰间掏出一剂剧毒『药』粉撒入酒中,再给王、郝二人喝下。吕思稷久在公府行走,深知人心叵测,长年将剧毒之『药』拽在腰带里,急难之时,要么施毒害人,要么服毒自尽。

王、郝二人在地上痛苦翻滚,悔恨非常、愤怒至极,然而他们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唯有恶语咒骂。

吕思稷一手撑地站了起来。他捡起地上明晃晃的钢刀,一刀割断王五德咽喉,又一刀结果了郝来朋『性』命。然后跌跌撞撞,一只手解开王五德骑过来的马——也就是张铁汉万分宠爱的坐骑——千难万险爬了上去。他不敢举火把,在漆黑的夜中独自逃生,只愿离开这漫无边际的荒山大泽,尽快到达繁华富庶的青州城。

张铁汉在石院中等了两天天,不见王、郝二人回来。第三天,只得安排张涧雨下山寻找他们。张涧雨在第五天找到二人尸体,将他们带回石屋石院——因为身中剧毒,野兽不敢靠近,所以尸身保存完好。

张铁汉见到尸首的那一刻,面『色』惨白,瘫倒在地。他欲哭无泪、心痛如绞。屈文峰一死,已令他惨痛欲绝;如今郝来朋、王五德相继死去,更是他一手酿成!张铁汉几番昏厥,醒来之后屡屡拔剑,想要自刎谢罪,都被众兄弟拦下。他万般无奈,一头撞在墙上,鲜血『乱』迸。

一顿饭过去,张铁汉精神已近恍惚,神志不再清醒,死灰槁木一般呆坐在灵堂上,两眼发直,死死盯着三位兄弟的棺椁。夏夜漫长,虫声悲戚。陆大壮陪同张铁汉直到午夜,唤了个兄弟来守着,自己一人回到石屋,长叹流泪。石屋中的桌、床、椅,都是众人砍伐山松制作而成,不施朱漆,松木的幽香充满小屋。如今故物尚在,兄弟却已相隔阴阳。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张涧雨,全身缟素,双眼却是冷峻至极。陆大壮大为讶异,这个侄儿一向孤僻,今夜主动进房找他叙话,记忆里倒是头一次。陆大壮缓缓抬头,命他坐下。张涧雨站直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陆叔叔,你恨我的爹爹吗?是他放走了狗贼,连累郝叔叔、王叔叔死得好惨。”

陆大壮赶紧安慰他说:“傻孩子,切莫这般说话。我等久在山中,哪里知道世事险恶?那狗奴才吕思稷,巧言如簧,骗过了我们,心狠手辣,杀我三位兄弟。我已安排四位兄弟沿路搜寻,一旦找到就地格杀,提他的脑袋回来祭奠。你父亲一世重情重义,如今定是万般自责、千般悔恨。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一定要好言宽慰,不能叫他再有闪失。”说罢心痛如绞,只有静默不语。

张涧雨不顾陆大壮讲话,追问道:“陆叔叔,你是不是想杀了我爹爹?”陆大壮一下子怔住了,回过头来,见张涧雨动也不动,惊诧不已,正『色』道:“我为何要杀你爹爹?我与你爹爹虽非同姓,可是出生入死近二十多年,亲兄弟也比不过啊。”

“你恨他,我和你一样恨他,”张涧雨似乎是喃喃自语:“我父亲名为石院之主,凡事却没个主见,山中诸事实际是你所安排。我爹爹不死,误了我的青春不假,误了你院主的席位倒也是真。”

陆大壮听到这里,顿时变『色』,正待严词质问,张涧雨转面来对他说道:“愚侄所言,叔叔权当戏言,不必当真。这石院主人之位,我不稀罕。你们在山里成群结伴、称兄道弟,倒是无欲无求,可一旦兄弟亡故,无人作伴了呢?你们只顾兄弟,哪里顾得上儿侄们的所思所想!”

张涧雨说出这番话来,陆大壮又惊又奇。他不好发作,只得忍住怒气,问道:“依你便要做什么?”张涧雨道:“过正常人的日子!你们没有家室,我却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你们躲在这山里二十年,我却要出去见识见识大千世界。”陆大壮正眼凝视张涧雨,说道:“你哪里知道你的父亲叔叔们九死一生,才辗转来到这里?你在这山中福地长大成人,难道不是修来之福?你、涧石、小雨,都到了婚配的年纪,我们自会慢慢张罗,切不可持之太急。”

张涧雨冷冷说道:“这石院之中,我最敬的人是屈叔叔。他教我读书习字,教我鉴古识今。如今屈叔叔已死,爹爹半疯,这石屋石院我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陆大壮大为不悦,起身正『色』道:“如今你有三位叔叔死于非命,你爹爹又神志恍惚,那『奸』贼吕思稷还在逃窜,我们石院尚不知还有什么祸事。你既已成人,值此危难之时,就该担当大事,岂能这般怨天尤人?”

张涧雨不再多言,默默走了出去。他身材高大、骨骼壮实,比陆大壮整整高出一个头来。陆大壮见他意有未解、悻然离去,不禁陷入深深的忧思。

“只盼涧石、小雨早日回来,再莫惹出岔子来。”陆大壮看着张涧雨远去的背影,沉『吟』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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