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壮担心涧石、小雨年纪尚小、心『性』未稳,因此不敢遽然告知张铁汉、屈文峰等人的死讯。他沉『吟』半晌,说道:“二日前,我们在山中行走,远远望见一队军马来到紫帐山下,似是要进山。他们在荒山大泽中盘桓,迟迟未去。我等兄弟起了警戒之心,一起从山后绕道出来,想进城寻你,一来与你商议对策,二来在你的客栈暂避几日。我们天黑方到城外树林中,正商议如何进城,忽然一人逃入树林,后面还有官军追赶。我们听得是涧石的声音,因此放起冷箭、虚张声势,赶走官军,这才和涧石一起逃奔至此。”
黄锦鳞说:“我等兄弟,二十年隐居深山,并不曾杀人越货、祸害百姓。我们不入州郡户籍,私自煮盐贩卖,也不至于惊动藩镇大军前来剿灭我们。缁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这几日出城打猎,莫不是他路过紫帐山?”
陆大壮听罢,捻须细思,方才说道:“黄四弟所说极是,我竟忘了侯希逸喜欢进山打猎。这几日山中接连发生变故,我等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一见风吹草动,便匆忙逃了出来。”说到这里,唯恐涧石、小雨生疑,赶紧拿话岔开。陆涧石却已听出其中端倪,上前问道:“爹爹,你说山中有变故,到底发生什么事?”张小雨惴惴不安,牵着陆大壮的手问:“陆叔叔,到底怎样了?我爹爹呢?我哥哥呢?还有三位叔叔呢?”说着,泪水快要流出来。
陆大壮哽咽一声,却又故作镇定:“张大哥率三位兄弟留守后山,你哥哥也在,大家不必挂念。”黄锦鳞捋须细思,摇头道:“我们兄弟二十多年情义,向来共赴患难、同进同退,没有拆分成两路的道理。还望陆二哥以实相告。”
陆大壮被他们『逼』问,一时无法应答,只得单独邀上黄锦鳞,来到黑暗之中,同他低声耳语,把山中凶讯全部说出。陆大壮本是钢铁一样的汉子,讲到屈文峰横死、王五德郝来朋遇害、张铁汉自尽、张涧雨出走,竟然哽咽失声、老泪纵横。
陆大壮有意在小雨、涧石面前隐瞒真相。他原以为黄锦鳞能沉得住生气,万万想不到他听罢凶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痛哭,声震荒野。
张小雨不顾一切跑了过来。见到二位叔叔在黑地里抽泣,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陆涧石跟了过来,将黄锦鳞扶起,追问原委。黄锦鳞只顾痛哭,半晌说不出话来。小雨走到陆大壮面前,怯生生问道:“陆叔叔,莫不是,莫不是……”话未说完,嘴唇已在颤抖。
众兄弟围了过来,一语不发,齐声悲咽。陆大壮已无法隐瞒真相,只得扶住小雨的肩膀,对她说道:“天有阴晴,人有生死。正如那冬去春来、花开花谢,没什么是长存不灭的。你懂得这些么?”
小雨不停摇头,无穷无尽的恐惧、惶『惑』压上心头。她喘不过气,哭出声来。涧石牵住小雨的手,一起听陆大壮说话,可陆大壮再也说不出话来。
“屈文峰路上遇到『奸』人,被他们残害而死,王五德、郝来朋也中毒身亡!”一位兄弟悲愤道。
“铁汉大哥忧思过度,竟——竟在灵堂前,用头撞墙,随三位兄弟一起去了!涧——涧雨贤侄,想是心灰意冷,招——招呼也不打,独自离山而去!”另一位兄弟捶胸道。
晴空霹雳,天塌地陷!小雨挣开涧石的手,对天哀嚎,转身疾奔,想要跑回紫帐山。涧石将她拉住,二人抱头痛哭。
陆大壮痛定思痛,抹干泪水,对众人说道:“此地离城不远,官军若是再次追杀出来,我们『插』翅也难逃。黄贤弟,你与我们一起回山吧。山中近来虽然凶险,比城中却是强过百倍。”
黄锦鳞说:“山里的事你来『操』持,城里的事我来打点。如今发生恁大变故,我更需回城,将情况打听清楚,再投些门路、疏通官府。只要这些军爷、官爷们不来作对,我们不论山里、城里,还能安然如旧,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陆大壮说:“哪里还能安然如旧?我们在缁青平卢待了二十年,是时候离开这是非之地了!”黄锦鳞说:“兄弟们渐已老去,哪还有气力亡命天涯?况且侄儿侄女尚在年少,我们不能永远逃亡度日。”
二人正在说话,小雨跑了过来,哭着说:“陆叔叔,带我回去吧,我要去看我爹,去看我的三位叔叔!”涧石跪倒在陆大壮面前,说道:“孩儿不孝,在城中闯祸闹事。爹爹带我和小雨回去吧,让我们在坟头烧一陌纸钱。”
黄锦鳞扶起涧石,对众人说道:“你等速回山中,若遇上那些官兵,切莫与他们交锋。我这就回城,料理一些后事。若是顺遂,我们安然度日一如往昔;若是不顺,我再逃回深山与兄弟们团聚不迟。大家只需在石院中等我讯息。”众人商议一回,别无他法。黄锦鳞擦干眼泪,翻身上马,选了一条弯曲小路奔向青州城。
月『色』昏昏,河水潺潺。小雨伏在涧石肩上,哀哀欲绝。陆大壮携一众兄弟好言劝慰,小雨勉强收起悲声,仍止不住两泪涟涟。众人起身上马,在朦胧的月『色』下寻找旧路,凄凄惶惶,奔向荒山大泽。
丑末寅初,鸡鸣犬吠。青州城内军马出动、文书飞传,各个城门加强警戒,严加盘查过往百姓。黄锦鳞在城外蹲守三日,趁守城军士换班之时,牵马混入进城的百姓中。军吏认出他来,他微微而笑,奉上一吊铜钱,当即蒙混过关。
进得城来,黄锦鳞不敢回他的氐店,找了个僻静的瓦弄,点了一壶茶、几块饼,闷坐一天。当晚风雨大作,城中商铺、住户早早关门闭户。黄锦鳞趁天黑无人,顶着风雨『摸』回氐店。来到门外,只见店门洞开,店内一片狼藉,显然是已遭到官兵的打砸掠抢。
黄锦鳞不敢走正门,而是从后院翻墙进入。仅靠院墙便是马厩,棚沿下是用石头砌成的马槽,马槽下面压着一个石墩。他用力挪开马槽、推开石墩,再用铁铲在地上挖了一阵,下面『露』出一个地窖。
这地窖是黄锦鳞的藏宝之地,并无第二个人知晓。黄锦鳞钻进地窖,抱起窖中的瓷缸,打开盖子,在里面『摸』出一颗夜明珠、一串珍珠、一支宝钗,随后将陶罐放回地窖,再度铺上泥土,压上石墩、马槽。
电闪雷鸣,夜交四更。黄锦鳞爬出后院,快步逃离,选一僻静之处躲避一夜。第二天,大雨止息,黄锦鳞满身泥泞、衣服湿透、头发散『乱』,街上熟人也无法认出他来。他索『性』摇摇摆摆、穿街过巷,来到一处绸缎店,用宝钗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独自一人在寻常市民居住的闾阎中穿行。
黄锦鳞在一户庭院门前驻足。虽是白天,那庭院却紧闭户门。黄锦鳞回看身后,无人跟随,便走上石阶,伸手叩打门环。里面一位老『妇』应了一声,懒洋洋说道:“主人不在家中,门外客人改日再来寻访。”黄锦鳞脸贴门缝,低声说:“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寒婆,怎么连黄老爷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院门呀一声开了,院内老『妇』将黄锦鳞迎了进去,又迅速将门关上。那老『妇』便是寒婆——虽是盛夏,不改身上冬装,因此得名。院内一栋宅子,中间是正厅,两侧是厢房。
正厅之上,传来『妇』人的浪笑。笑罢,那『妇』人浪声问道:“瘪嘴黄三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黄锦鳞在门外笑答:“多时不见,想念我的美娇娘了!”那『妇』人啐了一口,说道:“扯你娘的『骚』!来了少不得欺侮老娘!”
这户宅院乃是一处暗娼。平日里大门紧闭,生客不得进入,唯有那些混迹场中的轻薄子弟、豪商大贾方能入内,进门需『吟』诵古诗辞赋作为暗号,寒婆专司守门之职。正厅里与黄锦鳞调笑的『妇』人,艺名葛蕾,三十来岁,乃是宅院之主,虽然已过二八芳龄,愈见得风情万种,人称花魁。左右厢房各住数名风尘女子,每一季皆有新人来到、旧人离去。
黄锦鳞在城中苦心经营近二十年,少不得与道上的朋友往来应酬,浸染既深,自然做些眠花宿柳之事。他是这院落里的常客,与花魁葛蕾熟识。若是一般客人,葛蕾经常推拒,可是黄锦鳞一到,她必定亲自相见。
黄锦鳞轻车熟路,进入正厅,只见葛蕾坐在梳妆台前,春睡方醒,对着菱镜梳妆打扮。她头上倭堕髻,髻上金簪闪闪夺目;身上短汗衫,轻薄如烟、缥缈如雾,雪肌玉骨欲隐还现;脚上拖着木屐,五对玉趾涂以朱红,好似出水菡萏映日生辉。
黄锦鳞走上前去,掏出夜明珠,放进妆奁之中,又为她戴上珍珠链。他半点虚礼也无,直接将葛蕾揽入怀中、抱到床头,撅起嘴来在她肩上『乱』亲。
葛蕾顺势躺倒,身子酥软,心中受用,嘴里却说:“你个死人,好些时没见,还是这等牙口不齐,咬得老娘肉疼。”黄锦鳞更不搭话,动手动脚,为她脱下汗衫、褪去亵衣,将她压倒,如同海『潮』一般奔涌起来。
一时之间,莺恰燕啼、云行雨施。葛蕾受用不尽、娇喘不息,一边柔声说:“你来找老娘,必有所图,绝不是为了和老娘恩爱。”
黄锦鳞大动才毕,翻身倒在床上,揽葛蕾入怀,问道:“我那巫师朋友,最近没来找过你?”葛蕾一听,推了他一把,没好气地说:“你又说起那个鹿友先生,长得跟个丧尸一般,为人最是可恶!实话说与你知,若不是你竭力讨好老娘,老娘才懒得伺候他!”
黄锦鳞说:“蕾儿切莫动怒,看在三爷面上,好生招待鹿友先生。他不为难我,我才能多赚钱财,常来你这里,送你金玉宝石。我今日送你的夜明珠,你喜不喜欢?”
葛蕾扑在他身上,笑着说:“你舍得钱财,又待我甚厚,老娘就跟你说说这鹿友先生。他告诉我,兵马使李怀玉府上,这几日来了京城里的一位客人,被人砍掉了一只手臂。他本是狗一样的人物,鹿友却当成玉皇大帝供了起来,还在云游方士那里买了些丹『药』给他服用。那云游方士,果然练得好丹『药』,他的名姓、底细,老娘老早便已知晓。”
黄锦鳞听罢,心中暗惊,却假意问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你如何得知?”葛蕾妩媚一笑,说道:“他叫晏适楚,与鹿友倒有一些渊源,只是两个蠢货都被蒙在鼓里,半点也不知情——老娘是九天玄女下凡,这点子掌故怎能不知!”
葛蕾哼了一声,继续说:“晏适楚的丹『药』,老娘要是有十年八年的闲工夫,也能炼出来,”说着扑哧一笑,“那残废人吃了丹『药』之后,果然伤口愈合、精神回复,只是裤裆里忍耐不住。鹿友先生屁颠屁颠背他到我这里,我恶心得快要吐出来,叫厢房里的姑娘对付了一晚上。”
黄锦鳞无心听她说这些琐事,在她颈上亲了一口,说道:“鹿友先生如若再来,你安排我与他见上一面。就说我在青州多蒙他庇护,近来又赚了一笔横财,想好生孝敬他。”
葛蕾说:“鹿友一心扑在那残废人身上,这几天只怕难见到他。那残废人在院中时,我勉强陪他饮了一杯酒。那残废人醉得快,醉后絮絮叨叨。我听他说,城东南荒山大泽之内,有多少岔路、多少险阻,往什么方向走,便能走到一座山,叫什么紫帐山。山中有一伙土匪,土匪大哥叫什么张铁汉。这群土匪贩卖私盐、杀人越货,罪大恶极。他撺掇李将军派遣兵马,按他口述的路线前去剿灭。”
黄锦鳞当即变『色』,赤条条从床上跳将起来,正声问道:“他还说了什么话?”葛蕾突然狂笑不止,拍着黄锦鳞的肚子说:“那残废人是朝廷里监军骆奉先的家奴。你道那骆奉先是个甚等样人?原来他跟驴一样被人骟了,是个伺候皇帝的宦官!”
葛蕾只顾浪笑,黄锦鳞却愁锁双眉,径自穿起衣裤。葛蕾也即起身下床,光着脚走回梳妆台,一面抹粉一面问他:“恰才云雨交欢,怎么起身便走?”黄锦鳞犹豫片刻,说道:“我要出城,有要事要办。你替我央求鹿友先生,就说我定要一见,重重报答他的大恩大德!三日之后,我仍回来找你。”
葛蕾骂道:“你这混账!丧尸鹿友和京城来的残废人,惹得我恶心发呕,你还要老娘去见他们?我心意已决,三日之后便收拾行李,离开青州城。你我今日便是永别!”又说:“不知何故,那残废人惦记上你的锦鳞客栈了,你万事需要小心!”
黄锦鳞心中有事,无论她骂些什么、说些什么,此时已经充耳不闻。他穿好衣服,走出正厅,唤寒婆开门。寒婆面白如雪,终日毫无表情,也不答应也不抗拒,替他开门,让他离去。
黄锦鳞出得门来,眉头紧锁,心中愁烦:在青州城中经营二十年,经历风浪无数,凡事都能摆平,但这一次与往日大为不同。他将葛蕾的话同众兄弟的话两相参照,愈想愈深,越思越恐:紫帐山得罪了朝廷监军,得罪了缁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得罪了兵马使李怀玉,而集结在紫帐山下的军马,必定是前去剿灭众弟兄;据葛蕾所言,吕思稷凶狠歹毒,非置紫帐山诸人于死地不可。
“紫帐山地势险峻,青州兵马急切之间未必能拿下,但我必须早早回山,让众位兄弟提早防备。而氐店已被官军盯紧,我逗留城中迟早被擒,还是尽快出城与兄弟们相聚为妙。”黄锦鳞如是作想。
主意已定,黄锦鳞向氐店走去,想去马槽下取些飞钱,买匹快马,急难之时也好逃走。所谓飞钱,又叫便换,是唐朝时开始流行的纸质票据,大抵相当于有宋以后的银票,因轻便易携,逐渐受到官府、客商青睐。
他选了一条『逼』窄无人的小巷,逶迤而行,从满城穿梭的官兵面前躲过。他一步步挨近锦鳞客栈。客栈外已有官兵看守,门口还围了不少看客。黄锦鳞只得躲在榆荫下等候,伺机翻墙入院。
正在徘徊,背后忽然有人惊呼:“黄锦鳞啊黄锦鳞,你胆大包天,还敢回来?”回头看时,只见二人站在榆树下——那正是诱引李纳大闹锦鳞客栈的两个饥民。饥民身后跟着恶狠狠六名壮汉。黄锦鳞不认得饥民,饥民却早受了吕思稷的嗾使,在氐店外盘桓、蹲守,认得他便是店主黄锦鳞。
黄锦鳞微微一笑,问道:“二位兄台,叫我做什么?”饥民道:“你欺行霸市聚众斗殴,将军府李公子因此下令,查封你的门店,捉拿你回府审问。跟我们走一趟吧。”黄锦鳞作揖道:“二位兄台,我若有罪,只该由官府抓捕我,不该由将军府过问。”一语未毕,拔腿就跑。
黄锦鳞一夜未睡,又同葛蕾一番云雨,身上乏力,跑得不快。六名大汉快步跟上,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倒。黄锦鳞想要挣扎,已被壮汉死死按住,两个饥民拿出麻绳将他绑了,同六名壮汉一起,大摇大摆送他去往将军府。饥民边走边喊:“活捉『奸』商黄锦鳞,活捉『奸』商黄锦鳞!”
将军府后门外,讨粥吃的难民、乞丐仍在。一见犯人来到,纷纷聚拢围观,人人拍手称快,称颂兵马使李怀玉扬善除恶、除暴安良,有的还抛掷泥块来砸黄锦鳞。
黄泥糊眼,眼不见物;骂声嘈杂,耳不闻声。黄锦鳞身虽被擒,心中却在盘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么紫帐山众兄弟一起死在青州,要么老天爷放一条生路,叫我们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