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壮率着石院诸人,连夜潜入荒山大泽,朝紫帐山疾驰而去。赶了五十里路,旭日东升。时值盛夏,暑气扑人,大泽中草木葱茏,将脚下的路径深深湮没。翻过一道坡,又是一道坡,绕过一片林,又是一片林,无边无际、了无尽头。
又赶了六七十里路,已到正午,烈日当空,人困马乏。小雨悲悲切切、劳神伤心,再加上一夜奔走,在马背上前仰后合,突然摔了下去。地上是厚密的蔓草,她跌在草地上,并未受伤。
陆涧石赶紧下马,将小雨扶起。陆大壮抬头看看四周,遮天蔽日全是些芦苇、灌木,看不到十步开外是些什么。于是勒马说道:“我等在此休息片刻,恢复气力再赶路吧”。众人下马,朝涧石、小雨围了过来。
陆大壮解开鸱袋,递给涧石,涧石再送到小雨嘴边,喂她喝了一口清水。小雨嗽了两声,气息微弱、面容愁苦,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陆大壮劝慰她:“人终有一死,你不必过于悲伤。回到山里,我们带你去祭奠你爹爹和三位去世的叔叔。爹爹不在了,还有十几位叔叔在,大家对你就像亲女儿一般。我们今后只在山里,再也不出来!”涧石轻轻拍她的肩背,助她咽下清水,想起四位死去的叔叔,暗自流泪。
众人歇息片时,陆大壮问涧石:“你在青州城中时,与李纳结下梁子,除此之外,再未与人发生瓜葛吧?”涧石答道:“那日我与小雨在城中游逛,路过将军府,在后院门外碰见晏适楚师徒二人。我带他师徒回到黄叔叔店中,却不想李纳找上门来无理取闹,我才与他动起了拳脚。其他并无纠葛。”想了一阵,忽然说道:“哦,对了,我进城之时,在城门口见了一个断臂之人,不知是不是谋害我伯伯叔叔的贼人?”
陆大壮大惊,抓起涧石,厉声追问:“这断臂之人,长得甚等模样?”陆涧石见父亲陡然变得如此严厉,战战兢兢地说:“四十来岁年纪,关内口音。浑身血迹泥泞,我并不曾注意他的相貌。我见他凄苦,便求那守城的军吏放他进城。”
陆大壮听罢,将涧石掼在地上,开口大骂:“此人是狗贼吕思稷!你本该一剑将他砍死,却枉费钱财助他进城!”涧石慌忙解释:“我那时不知他犯下如此恶行,求爹爹宽恕!”陆大壮腮帮直鼓、钢牙咬碎,说道:“你给我死死记住:凤翔吕思稷,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语声落下,灌木丛中传出异响。陆大壮大喝一声:“是谁?”众人唰一声站起身来,拔刀相向。只听嘎嘎两声山鸡啼叫,紧接着扑扇翅膀飞走了。众人虚惊一场,放下刀来,见小雨不再悲哭,便继续上马赶路。
众人在荆棘丛中走了一路,地势逐渐开朗起来,前面不远便是一个浅草滩,四围山谷环抱。过了浅草滩再往前走,便是崎岖漫长的山路。
浅草滩碧草如茵,四面林壑幽静,禽鸟『乱』鸣。正待继续往前,山林中陡然一声号角,旋即旌旗招展、人马喧震,官兵饿虎一般扑了过来。石院诸人大惊,正待四散逃逸,荆棘丛中又杀出一队人马,将去路截断。眨眼之间,五百官兵似从地底涌出,将石院众人团团围住。官军兵甲齐整、刀枪锋利,威严整肃、杀气腾腾。
石院众兄弟被围困在垓心,进不得、退不得。陆大壮横刀立马,凝神而视,敌军阵中走出二人来。这二人,一人骑着驴子,浑身干瘦、面皮黢黑,蓄着一绺胡须,却是鹿友先生。另一人身上绑着绷带,坐在竹椅上,竹椅由四名壮汉抬着,他不是别人,正是吕思稷。
吕思稷一见石院众人,气得浑身『乱』战,一阵咳喘,竟吐出一口血来。鹿友先生急忙取出几颗『药』丸送他服下。吕思稷在将军府养伤三日,被服侍得十分受用,以为兵马使李怀玉畏惧他的权势地位,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吕思稷恶气未出,迁怒于鹿友,扬起仅存的右手,将他递来的『药』丸打落在地,发疯似的吼叫:“这凡俗大夫的『药』丸,我吃它何益?快去把那云游的野道士抓来,我只吃他的丹『药』,吃完他的丹『药』,再把他砍死!”吕思稷所说的“野道人”,正是昨晚乘船离开的晏适楚。
鹿友先讪讪而笑,并不搭话。吕思稷圆睁双眼,盯着陆大壮,忽而转怒为笑,阴森森说道:“你是二当家的吧?当初你们老大要放我,你硬是要杀我。谁知我活了过来,只不过少了一条臂膀而已。你们蒙住我的头和眼睛,便以为我看不到路、没法子杀回来吗?”
吕思稷狂笑一阵,继续说道:“缁青平卢兵马使李怀玉,调给我五百精兵,特来此地剿灭你们。我已记住深入紫帐山的路径,但是那一夜走得太急,唯独将此处路径淡忘了。天底下哪有这等巧事,我在荆棘丛中驻军,听到你在那里『乱』吼。你竟敢在这荒野之中,直呼我的名讳,真真狗胆包天!今天我倒要看看,谁杀得了谁!”陆大壮这才想起,适才荆棘丛中异响,原来是有敌将靠近,躲在草丛里偷听。
一场恶战即将爆发。可偏在此时,鹿友先生的驴子忽然烦躁起来,摇头晃脑、满地打转、『乱』踢『乱』咬。鹿友费尽力气勒住缰绳,制住那头犟驴,气喘吁吁说道:“吕大人,这帮贼人已是瓮中之鳖。我们是就地宰了他们,还是活捉他们回去?”
吕思稷哼哼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宰了他们?那也太便宜他们了!这二当家的,我若没记错,应是姓陆。那大当家的,叫什么张铁汉来着。张铁汉还有个儿子,今日怎么不在?莫非还龟缩在山中?我要看着这他们在法场之上,受千刀万剐的酷刑,再将剩下的『乱』棍打死。唯有如此,方消我心头之恨!”
鹿友先生说:“在我们缁青平卢,吕大人想杀人便可杀人,大可率『性』而为。只是这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毕竟世所罕见,先需上奏朝廷,等朝廷批复下来,也得是两个月之后了。”吕思稷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就在青州等着,等到那一天,看着他们行刑!”
鹿友先生还要『插』话,胯下的犟驴再次狂躁不安,扯着嗓子呼吼、撂起蹄子『乱』蹦。鹿友制服不住,反被掀翻在地。
军阵之上,竟发生恁般滑稽事,众军士皆是掩面而笑。正在此时,荆棘丛中传来几声狂吼,声如闷雷。众人顺声而望,只荆棘丛中草木摇动,蓦地冲出两只花豹。花豹一见人群,吃惊不小,双双腾跃而起,足有一丈来高。青州兵士举枪去刺,谁知花豹勇悍无比,一眨眼便咬死数人,闪电一般奔逃而去。
吕思稷斜了鹿友一眼,说道:“你的犟驴提前知道野兽来了,只是你未能先知先觉。”鹿友讪笑一声,要拉驴子起来,驴子却瘫在地上,哀声嘶鸣。众人不解何意,却听荆棘丛中风声习习、草木铮响,似是惊涛席卷而至,十分骇人。
陡然,草丛里窜出五团巨大的黑影,一跃便升到半空,遮天蔽日。众人仰头观瞧,看出黑影的轮廓,顿时吓破胆:那是五只巨兽!
巨兽从天而降,它们似狮不是狮、似虎不是虎,满嘴皆是獠牙,涎水四处飞溅。五只巨兽追逐花豹至此,花豹已经逃脱,巨兽置身人群之中,怒气不息、狂吼不止,吼声如同夏季里的滚滚惊雷。
吕思稷一见巨兽,吓出一裤子浊『尿』,从竹椅上摔了下来。鹿友先生伏在驴子身边,将头缩进草丛里。吕思稷身后有八名散将,盔甲、枪矛明晃晃的刺眼睛,早已惊动巨兽。五只巨兽齐声嘶吼、獠牙外『露』,朝他们猛扑过去。
五百军马立即大『乱』。前排军士来不及后退,便已死在巨兽的爪牙之下。后排军士有的急着逃跑,有的挺起枪矛来战巨兽,巨兽尚未靠近,误杀、踩踏便接连发生,军队阵形顿时大『乱』,地上堆起一层层死尸。八名散将拨马便走,唯恐被巨兽追及。
五只巨兽横冲直撞、左右奔突,青州兵接连被咬死、抓死,哭爹喊娘、哀鸿遍野。
然而吕思稷、鹿友先生的噩梦并未就此止息。他的军马正被五只巨兽咬得血肉横飞的同时,山谷里忽然杀出一队军马,与他们的五百的军士正面相遇。那队军马紧跟在五只巨兽后面,不分青红皂白,提着刀枪上前火并。山谷之中杀声震天,绿草地变成了血肉红海。
石院众兄弟退避在一侧草丛中,面面相觑,都觉得眼前这一切实在太过怪异。陆大壮大吼一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众兄弟一齐发力,朝着五百军马的阵形缺口疾冲出去。吕思稷躺在地上,看在眼里,尖声大叫:“休叫贼人走脱!”一名散将收集一百兵马,跟在紫帐山诸人后面穷追不舍。
青草地上,死伤累积、腥风阵阵。两军杀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混沌:到底是谁在杀我们,我们又是杀的谁?双方慢慢发现,敌军衣饰、兵械与自己相同!
双方杀到筋疲力尽,终于停手。带队的将领打过照面,才证实这是一场天大的误会!两路军马其实是自己人:这一队是听了兵马使李怀玉的差遣,来到大泽之中捉拿石院众兄弟;而那一队是跟随节度使侯希逸,来在荒山之中游猎。
那五只张牙舞爪的巨兽,过足了杀人的瘾后,温顺地跑回侯希逸打猎的队伍中——它们是侯希逸豢养在府院深宅的心肝宝贝,五只比虎豹更健硕勇猛的灵獒。
一声号响,山谷之中旌旗飞动,一队人马出现。中间一人,蚕眉凤目、须髯翩翻,金盔金甲、紫袍玉带,背后帅字旗,胯下骕骦马,腰中龙泉剑,手拿彤木弓,脖子上挂着红宝石串成的念珠,手腕上缠着沉香木手串。此人丰神俊逸、仪态威严,不是别人,正是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逸。
侯希逸身后九名副将,号为“十将”,清一『色』银盔银甲,红『色』缎袍,或跨追风马、或乘逐电驹,一个个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侯希逸战马一侧,还跟着一个僧人,肥头大耳,袍衫不整,袒『露』出浓密的胸『毛』。僧人在马上一声响哨,两只灵獒飞也似的跑回节帅麾下,在侯希面前摇尾乞怜。还有三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肥头和尚法号不灭,与那鹿友先生一起,一僧一巫,是侯希逸军师,作客青州已有十年。不灭远远瞧见鹿友先生,抖动丹田,大喝一声:“鹿友先生,你到此作甚?你擅自率军出城,打伤节帅的将士、打死节帅的灵獒,难道是包藏祸心,要犯上作『乱』?”
鹿友见到侯希逸,吓得两股战战,普通一声跪倒,通通通磕起了响头。身后的残余兵将,跟着跪倒在草丛里,齐刷刷跟着磕头。侯希逸见三只灵獒居然被自己的军队打死,地上又横七竖八堆满兵士尸体,十分不悦。若是别的节度使,此时定会发怒杀人;但他毕竟是念佛之人,道了一声“罪过”,对鹿友说:“听说我离城数日,你在将军府非常逍遥自得。你受了何人之命,擅自调动府兵?到此所为何事?”
鹿友跪在地上,一副含冤受屈的模样,带着哭腔说:“节帅容禀。贫道这几日确实被李怀玉大人请进府中,皆因他有些军中事务,找我咨询。贫道过他府中方才得知,这位吕思稷大人,乃是京城骆奉先大人门下重臣。吕大人不远数千里来到青州,特地拜见节帅。不想就在这荒山大泽之中,被一伙强人劫走财物。贫道不自量力,在李将军府上『毛』遂自荐,率军进山剿匪。正要与山贼交战,不承想冒犯了节帅天威。节帅不信,贫道身边就是京城来的吕思稷大人,他正有要事向您禀报!”说毕扣头不止。
吕思稷挣起身来,一只手冲着侯希逸遥遥作揖。侯希逸斜眼看了看吕思稷,眼珠子朝上一翻,慢悠悠说道:“吕大人从京城来,须待我回到城中,在官署里向我通秉。此乃官家礼仪,不可不遵。”吕思稷扣头行礼,正声道:“小人自知于礼有违,唐突了侯大人。然而监军骆大人身受重托,因此不敢延误时日。小人擅自带兵进山,一来捉拿贼人,讨回押运至此的聘礼;二来得闻侯大人在山中打猎,特此当面向侯大人请罪!”
侯希逸听到“聘礼”二字,略皱眉头,说道:“既是京城来的客人,请我那表弟李怀玉在府上招待几日便是,待我回去再作安排。至于你说的山野强人,我不曾见过。如果真有,鹿友先生带队速去擒拿即可。我在山中余兴未尽,尔等不必再来烦扰!”
鹿友领命唱喏,却又附上前来,谄媚道:“节帅来到山林之中,效仿汉武帝上林苑故事,何其光辉磊落!还请节帅容留我在身旁,让我做您的鹰犬,也跟着您尝尝野味!”侯希逸摆摆手说:“且履行你的使命去吧,我不用你随行。”
鹿友继续请求,侯希逸颇不耐烦。肥头和尚不灭上前一步,说道:“鹿友先生,你且回去吧,切莫扫了节帅的兴致!兵马使李怀玉大人还等着你回去复命呢!”鹿友见那不灭言辞轻蔑、语带讥讽,敢怒不敢言,只得行礼告退,邀着吕思稷带领残余兵马继续追赶石院众人。大略数上一数,五百兵马只剩两百,八名散将已被灵獒咬死四人。
侯希逸府上的五只灵獒,平时受那不灭的驯养,因此最听他话。灵獒平时关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除了不灭几乎无人接近。鹿友先生平时又并不跟随侯希逸出行打猎,因此不曾见过那五只灵獒。不灭见五只灵獒只剩两只,心中悲慨,叹道:“五只灵獒,眨眼功夫就折损三只,真是世事无常、生死有定!阿弥陀佛!”侯希逸手捻念珠,默默诵经祷祝,随即再次整顿军马,追逐那两只花豹去了。
且说石院众人,被百余名官兵一路追赶。为首的散将名叫杨锋,昨夜被陆大壮打晕,灰溜溜回城又被李纳痛骂一顿。李纳深恨陆涧石,传下命令,要他会合鹿友,率军出城。鹿友又和吕思稷一道,得了李怀玉的许可,领着五百兵将杀进荒山大泽。
杨锋吃过陆涧石的亏,知道这伙贼人诡计多端,因此一路格外小心。陆大壮想使计谋截杀杨锋,半路上忽然停住;杨锋一见,便远远停住,用弓箭『射』他们。如此三番,陆大壮无计可施,对涧石说:“你好生护送小雨,绕道回到石院。我们众人在此拖出敌人,寻找机会逃脱。”陆涧石欲与父亲、叔叔同进同退,众叔叔劝道:“小雨是你妹妹,才受了丧亲之痛,你好生保护她,莫叫她受伤。”陆涧石只得含泪拱手,辞别父亲,带着小雨策马逃离。
陆大壮率领十个兄弟与杨锋周旋。杨锋只顾下令『射』箭,并不擅自进击。大泽之中,草木葱茏、荆棘连天,箭『射』不远,众兄弟毫发无伤。陆大壮苦思脱身之计,却不知鹿友、吕思稷带兵追来,将他们围困。
吕思稷一声号令,两百军士从四面杀出。石院众兄弟再次身陷重围,只得浴血奋战。敌众我寡,二人中箭身亡。吕思稷大声喝道:“快快投降!若再负隅顽抗,叫你们抛尸荒野,永世不得超生!”
陆大壮举目而望,唯见烈日青天、荆棘蔓草;低头而视,唯见敌兵重重、刀枪晃眼。他心中忖度:“涧石、小雨料已去远。我们一众兄弟在紫帐山快活二十年,到今日该结束了。我等若是在这荒山野岭作困兽之斗,除了一死,徒劳无益。忍得胯下之辱,黄四弟兴许有手段营救我们。”想到此,丢下手中刀,举手投降。众兄弟自知兵困垓下,『插』翅难飞,只得丢下兵刃。
杨锋生恐这场功劳被鹿友、吕思稷抢走,抢上前来,急急忙忙掏出绳索,把陆大壮牢牢绑住。官军一拥而上,把石院众兄弟尽数擒获。
且说陆涧石带着小雨,马不停蹄向前急奔。又是一天过去,二人穿过山谷、越过飞涧、度过深林、爬过石泉,方才跌跌撞撞『摸』到后山。后山陡峭,马匹不能向前,陆涧石只得将马山脚下的深潭边,酸楚地说:“马儿啊马儿,我二人落难,暂将你们寄在此地。若有猛兽靠近,你们就逃命去吧。如果没有猛兽靠近,劳烦你们在此等候两天,我再带你们同行!”说毕,拉着小雨的手,脚踏石壁、手扶石崖,一路向上攀援。
爬到半山,有一处陡壁,小雨不敢攀援。这时,山风吹来,漫山遍野松涛滚滚,声音低沉而苍凉,似在给已故的石院兄弟致哀。小雨想起爹爹和哥哥,又想起众位叔叔,心痛难忍,坐在石壁上哭了起来。涧石见状,也是满眼泪珠,揽住她的肩膀,对着山风默默不语。
小雨抽泣道:“爹爹不在了,紫帐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哥哥去哪里了?我不信他忍心舍弃我们,一声不吭独自走了。”涧石无言相答,只得安慰她:“你再这么悲伤,伯伯叔叔们为我们付出那么多,就统统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