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播贺就在当面大开杀戒,且不说小雨、牧笛心惊肉跳,就连偶耕也暗自嘀咕:我这位结拜大哥真是杀人不眨眼,我与他结拜,莫不是交友不慎?曹以振仍在偶耕手中,此时已经苏醒,只是身上酥软无力。他在地上说道:“我们的人已经撤退,你难道还不放我?”昆仑奴抢上前来说道:“放了你?还敢不敢追我们?”曹以振将眼一翻,冷冷答道:“不但要追你们,还要杀了你们!”
都播贺见他出语不逊,又要发怒。偶耕急忙劝阻:“大哥,我们既然和他们形成约定,就要守信践诺。”都播贺不依不饶,偶耕一半是劝,一半是恳求:“大哥,杀了他也无济于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尽快走吧!”都播贺这才作罢。
众人将曹以振释放,整顿行装,匆匆上路。往西赶出三十余里路,迎面一处断崖。断崖下面分出两条路来,一条往南,渐渐远离群山,通向平原;一条往西,在无穷无尽的峰峦之间弯曲延伸。昆仑奴手搭凉棚,往南、往西不停张望,不知该走那条路。牧笛说道:“太行山延绵至此,大约山势将尽。往南该是河阳郡,往西该是王屋山了。”偶耕点头说道:“不错,河阳就在正南方,离此不远。”
都播贺突然长叹一声,泪下如雨,把众人吓了一跳。他一把抱住偶耕,悲戚说道:“我正要借道河阳,经由长安去往朔方。兄弟,我刚与你结拜,不忍就此分别。你别去王屋山了,随我一道投奔仆固怀恩吧!”
偶耕心中不禁翻腾起来:我一生未与人这般亲热,难得大哥待我如此热诚;可是你杀人如麻、毫不节制,我又要守护牧笛、确保万全,怎能与你为伍?他回头看看牧笛,牧笛瞥了他一眼,抱起双手转过身去。偶耕沉『吟』片刻,说道:“大哥,山高水长,定能重逢。你去朔方,我去王屋,祝你我各遂所愿,来日再会之时,定当飞觞传盏、促膝长谈。”都播贺抱着偶耕痛哭一回,又挽着他跪拜山川河岳,立下重誓:今生做兄弟,来世还要做兄弟。发完誓,揖别众人,独自往南而去。昆仑奴要送他一叠飞钱,被他拒绝了。
都播贺已经去远,昆仑奴催促众人尽快上路。小雨一听说离王屋山不远,欢呼雀跃,挽着涧石就往前赶。牧笛心中又生起芥蒂,正眼也不看偶耕,边走边问:“你怎么不随你结拜的哥哥同去呢?”偶耕见她语带讥讽,便将昨日激战张岩松、得都播贺相助才力克劲敌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牧笛无话可说,闷声前行。
五人相伴,才经一山又入一山,才出一谷又过一谷。所幸昆仑奴钱币充足,路上经过些荒村野店,处处可以借宿,而那些黑衣人、官兵不再追来。若是到了荒无人烟之处,五人便『露』宿山野,围着篝火席地而坐,以苍天为幕,以山崖为墙,以绿草为席,彼此年岁相仿、遭际相近,往往能畅谈心扉、大快心意。小雨敬慕牧笛,觉得她柔婉中有刚强,从容中有决断;牧笛也钦佩小雨,认为她以柔弱之身,千里迢迢、涉险闯关去往王屋山,实属不易。偶耕与涧石也日渐相熟,二人惺惺相惜、互相钦敬。偶耕说道:“若再遇着都播大哥,我们三人就一同结拜吧!”涧石轻轻咳嗽,微笑不语。
众人昼行夜宿,历经千山万壑,终于来到王屋山的主峰——天坛峰。天坛峰高耸入云,说不尽的断崖飞瀑、密林深壑,看不尽的白云出岫、紫雾氤氲。四周奇峰耸立,绝壁如削,嵯峨入云;苍松翠柏,各抢地势,姿态万千。
王屋山素享盛名,至大唐之时已成为道教圣地。相传,道家学说创始人老子曾隐居于王屋山,写下流传千古的《道德经》;战国时道家方士列御寇曾云游王屋山,完成《列子》一书;东汉时,魏伯阳曾在王屋山炼丹修身,着有《周易参同契》,成为道教的经典之作;魏晋时期,葛洪长期在王屋山炼丹修道,着有《抱朴子内篇》,被修道之士奉为圭臬。王屋山又称小有清虚之天,被列为十大洞天之首。司马承祯《天地宫府图·十大洞天》曰:“第一王屋山洞,周回万里,号曰小有清虚之天,在洛阳河阳两界,去王屋县六十里,属西城王君(王褒)治之。”杜光庭《天坛王屋山圣迹记》云:“元始天王曰:夫小有洞天者,是十大洞天之首,三十六小洞天之总首也。”
天坛峰在王屋山群峰之中,最为挺拔秀逸。峰颠有石坛,乃是黄帝祭天之所;主峰之下,殿宇林立、宫观如云,是修仙避世的洞天福地。天坛峰下,有一座阳台观,乃是上清道士修习之地,最是海内驰名的神仙洞府。天坛峰周遭还有上方院、奉仙观、灵都观等道教宫观,亦是高道如云、仙友如织、香客如梭。
五个人遥遥望见山上的宫观墙垣,不免加快脚步,小雨更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须臾已到阳台观,跨过山门,进入观内,果然是别有洞天。三清殿、玉皇殿崇丽广阔,各『色』坛庙依山势、循地形,与秀峰碧树相映成趣。青砖黑瓦、石径幽幽,廊庑内外时时有道士出入,个个道貌岸然、仙姿绝尘。
小雨紧紧牵住涧石,逢屋就钻,逢人就问,一心想找到晏适楚。偶耕、牧笛极少进入寺庙、宫观,初入仙境,自然十分新奇,将马栓在一棵树上,跟着小雨、涧石四处『乱』转。昆仑奴则背着麻袋,跟在最后面,一双眼睛在大小道众身上胡『乱』打量。
一路寻找晏适楚,既不见踪影,也打听不到下落。小雨误打误撞来到斋堂门口,糊里糊涂就要往里闯。一个道士堵在门口,急匆匆说道:“几位施主,此处斋堂,是仙家道友起居之地,不可擅闯。”小雨不分青红皂白,焦急问道:“请问,晏适楚先生是在这里出家吗?”道士答道:“我们阳台观并无此人。”
小雨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那道士提高声音又答了一遍:“我们阳台观并无此人。”小雨眼带泪光,带着乞求的语气说道:“怎么会呢?他说他就在王屋山北啊。这里是道观,他又是道士模样,一定就在这里。”那道士说道:“王屋山阳台观享誉天下,上清道士名满乾坤。山下那些『奸』邪之人冒名顶替也是有的,阳台观也有些被逐出山门的弟子,在外面招摇撞骗。本观方丈玄冲道长正要奏请朝廷,收回这一群不肖弟子的道箓,为我上清经派清理门户。”
小雨听不得他长篇大论,早已哭出来,说道:“我的这位哥哥身受重伤,千里迢迢投奔过来,就是想请他治病救人。请你帮忙引见,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那道士不耐烦说道:“阳台观确实没有此人,几位施主别处寻找吧。”转身就要离去。
昆仑奴见那道士冷若冰霜,心中不忿,麻袋里抽出一张飞钱晃了两晃,说道:“道长行行方便,我们亏待不了你。”那道士见他如此轻慢,气得二目圆睁,摇头说道:“此处是清修之地,施主请退到山门以外,切莫腌臜了圣境。”说毕,将袖子一甩,扭头就走。
小雨急得满眼泪花,疾步跟上,拉住道士的衣襟,祈求道:“求你发发慈悲,救救我的石头哥吧。只要你告诉我晏适楚先生在哪儿,我们一定不耽误你清修。”那道士大声说道:“女施主,阳台观委实无此人。请施主放尊重些,宫观之内,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他们在斋堂外喧闹,惊动了斋堂里的一个老院监。老院监手执拂尘,跨出门来,责备那道士:“无端嗔怒,有违道心;大声喧哗,有损威仪。”那道士连忙垂手直立,诺诺连声。
小雨一见老院监,如同见了救星,奔到面前,一面鞠躬作揖,一面问道:“求你让我们见到晏适楚先生。我们不远千里特地赶来,求他治病疗伤。”老院监轻挥拂尘,悠悠说道:“适才劣徒所言非虚,阳台观并无晏适楚此人。你背后那位施主似是中毒已深、病体未愈,速速去往别处寻找吧。”
昆仑奴猛地将麻袋顿在地上,冲那院监说:“找不到晏适楚,我们找你也可。你既然看出我这兄弟中毒已深,烦劳你赐几枚金丹,救他『性』命。我这里多的是钱,绝不叫你吃亏。”院监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依然慢悠悠说道:“金丹乃是玄门圣物,修为一到,服之即可登仙;修为未到,服之定然七伤而死。贫道下愚,从不曾听闻有用金丹解毒疗伤的。”
小雨几近崩溃,抽泣道:“晏先生说过,就在王屋山北。我们一路找他,真的历经千辛万苦,求道长指点『迷』津,叫我们艰辛苦楚不至于付之东流!”老院监微微一笑,答道:“这就是了,他说是王屋山北,此处乃王屋山中,不是同一处。你若想寻他,需往北走。更何况这王屋山神仙宫观不在少数,你说的这位先生不在阳台观,或在别处修真服气。不在此境,当在别境;未始有封,未始有境;此境别境,无非无何有之境。”
牧笛皱着眉头听他说了半天,上前搀住小雨,对她说道:“这位道长说得不无道理。晏先生不在此地,我们往北寻找吧。”小雨泪下如雨,但又别无他法,只得问道:“王屋山北,离这里远么?”老院监答道:“既然无境,何来南北?既无南北,何来远近?总于心斋,归于混沌。施主只管依循道心、顺随自然,就能遇见真主、消得灾咎。”
牧笛不再听他说话,拉着小雨就往外走。小雨强撑了一路,满心失落:千里涉险来寻晏适楚,却被院监、道士轻飘飘一席话说得万念俱灰。她近乎绝望,而涧石病情复发,一路咬牙抵御剧痛,对外面一切视若未见、听若罔闻。偶耕背起涧石,退出山门。昆仑奴牵过骅骝马,本就一肚子没好气,还险些被马一脚踢翻,跟在众人后面不停地发牢『骚』。
离了阳台观,众人逶迤向北。陆续路过上方院、奉仙观、灵都观,进去查访,都没有晏适楚。小雨在都灵观还欲流连,小道士受了方丈的指令,对她说道:“此处是玄宗皇帝为玉真公主修建的宫观,施主如无他事,请勿在此扰了清净。”
小雨出得都灵观,面对千山万壑,心『乱』如麻,珠泪如梭。涧石就在她身边,一语不发、面『色』发黑,尽管偶耕为他导气祛毒,可是功效已不甚显着。牧笛沉『吟』道:“王屋山北,王屋山北,太岳山在王屋山北,潞州也算在王屋山北。晏先生说的王屋山北,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偶耕道:“且不管他,我们只在北面寻找,山中找不到,我们就去潞州找。”牧笛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五人重新启程,往北面的群山走去。走过晌午,又到黄昏,四周山高林密、峰岩如削,乃是无边无际的荒山野岭,已无人家可以投宿。大家决定『露』天席地将就一晚,忽然路过一个采『药』老人,手持『药』锄、身背『药』篓,生得慈眉善目。他见了众人,悠悠说道:“此地有虎兕出没,甚是凶险。你们切莫在此耽留,随我来吧!”
众人见他绝无恶意,便跟在他身后,翻越几道山谷、穿过几片密林,攀援而上,来到一处陡崖。采『药』老人指指前方,说道:“前面有个石洞,洞内容得下十来人,是山里人借宿或者避雨的好地方。我们到洞里过夜,不怕猛虎侵袭。”
正行进间,忽然面前闪出九道黑影。正所谓冤家路窄,原来是九个黑衣人直挺挺站在前面,为首的便是曹以振。偶耕疾步而上,挡在众人身前,与曹以振面对面站立。
曹以振见到他们几个,也是略略吃惊,俄而面『色』转阴,恶狠狠说道:“前次一不小心被你那大哥所擒。今天没见到你大哥,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偶耕说道:“我们无意与你们为敌。不如各走各的,不要再有争斗。”
曹以振诡异一笑,说道:“我们不过奉命行事罢了,路过此地『迷』了方向,谁吃饱了撑着,刻意与你们为敌?但是古语有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你们撞在我们手里,又怎能放过你们?”
牧笛不待偶耕发话,站到他身旁,质问曹以振:“你们奉了谁的命令,一路追到此地却为何事?”曹以振轻蔑地说:“我等奉了谁的差遣,不必说与你知。”昆仑奴缩在后面,看起来矮人一头,说出话来声音却大得很:“我们这位呆子将军,武功修为不在回纥武士都播贺之下。你们若有胆量,尽管挡路试试!若无胆量,趁早滚得远远的,休再跟踪我们。”
曹以振似有重任在身,又似别有图谋,并无多大意愿与这些人纠缠,忖度片刻,说道:“这陡坡密林,徒有好身手,却无法施展,我赢了你们,只怕你们不服。况且这青山绿水又不是你们家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怎可说我们跟踪你们?”
偶耕见他这般说话,略略宽心,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要往前走,你们把路让开。”他原以为曹以振会与他争辩几句,没想到他竟然爽快答应:“我们又不是山贼,你说让道,我们让道便是。”回头使了个手势,身后八名黑衣人当即闪到路两边。
偶耕高度警觉,张开双臂护住身后四人,一步一步从黑衣人中间的崎岖山路上穿行而过。黑衣人都是屏息站立,投以目光,却并不动手。曹以振见他们通过,一声不吭,带着黑衣人尾随其后。
牧笛回头喝道:“再敢尾随一步,休怪我们无礼!”曹以振调侃道:“大小姐,你休耍威风。你们要找地方借宿,我们也要找地方借宿。难不成这山上的石缝、石洞都是你们家的,你们去得,我们就去不得?”偶耕站到队尾,对曹以振说道:“你说得诚然有理。这荒山野岭,没多少安身之处。听这位老先生说,前方有一石洞。今晚且容你们尾随,明日各自分道扬镳。”曹以振答道:“就依你的,明天各走各路!”
不多时,已来到采『药』老人所说的那个石洞。采『药』老人先爬进洞去,小雨扶着涧石随后进入。牧笛在洞口对曹以振说道:“石洞狭窄,且有女眷在内,你们的人在外面。”曹以振笑道:“男女杂处,何等快乐逍遥,我们也要进洞快活去。”
偶耕听他言辞下流,顿时勃然大怒,喝道:“你们就在外面,再敢多言,休怪我不客气!”这一句义正辞严、锋不可犯,让牧笛也吃了一惊。曹以振讪笑两声,说道:“也罢。石洞是你们找到的,你们住里面,我们住外面就是。”
偶耕转身送小雨、昆仑奴进去,自己在洞口找了一棵树把马栓住,然后坐在洞门外,背对洞口、面朝黑衣人,严防他们闯入。牧笛在洞内对昆仑奴说道:“你去洞口,帮偶耕做好守卫。”昆仑奴正想倒头大睡,听到这句,竟然无可辩驳,只得将钱袋子放在洞内,自己钻出洞口,坐到偶耕身边。
月『色』胧明,山林阒寂。石洞之中,采『药』老人为涧石把脉,大惊失『色』,说道:“这位小哥像是中了奇毒,又受了重伤。再不医治,只恐『性』命难保。”小雨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说道:“我们从青州到此,就是为了寻找晏适楚先生为他治病。老伯你可听说过晏先生?”采『药』老人道:“不曾听说有什么晏先生。只不过北面山中有一位奇人,精通金石之术,晓『药』膳之理。若能找着他时,说不定有几分保障。”
小雨再次看到希望,睁大眼睛问道:“不知这位奇人,住在山中何处?”采『药』老人却挠头道:“此人行踪不定,我进山采『药』一生,也不知他住在何处。而且他喜欢四处云游,也不知现在飘向何处去。更何况,他炼出来的『药』丸,虽可治病去疾,但是价格奇高,寻常人如何买得起!他十分悭吝,宁肯『药』放烂了,也不肯贱卖一文,因此名声不太好。这些年也没见着他,只恐是惹了众怒,遭人毒手,也未可知。”
小雨心道:这不就是那位晏先生吗!她眼睛里放出异彩,拉着采『药』老人问长问短。她越谈越起劲,因为据采『药』老人所言,那位奇人十有八九是晏先生,而且就在北面的深山密林之中。她满心激动,抓住涧石的肩膀,眼泪夺眶而出,一个劲地说道:“石头哥有救了,石头哥有救了!”
采『药』老人同小雨闲聊多时,转面问牧笛:“洞口外那些人是什么人?与你们有何仇隙?”牧笛答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效命于谁、来自何方。可是一路如影随形,尽找我们麻烦。”采『药』老人道:“莫非他们知道,你们要去找那个奇人?他们若是仇家,一路跟踪你们找着他,岂不把他害了?”牧笛低头,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