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芬也认出了许月邻。一对姊妹经历死别,再次相逢,情不自禁,相拥而泣。与华清芬一道的那群人十分惊讶,纷纷挤过来看;许月邻手下的那几个头领更是诧异,他们都看见华清芬跌下悬崖,都不敢相信她居然完好无损活了下来。
这还要从华清芬跌落之时说起。崖高万丈,壁立如削,华清芬急速下坠,伸手『乱』抓,竟抓住一条长长的枯藤。枯藤一路垂下,承载不起她身上的冲力,咔嚓一声折断。她翻腾几下,砸断无数松枝,转眼已到悬崖根部。她自知难免一死,索『性』把心一横,用脚猛蹬崖壁,身子斜着飞落,想在悬崖底部的『乱』石堆中摔个粉身碎骨,如此她才了无牵挂,好去追寻拨云观的老方丈。
离地还有一丈余,那是一片浓密的绿荫,绿荫之中忽然跃上一道人影。那人一手托住华清芬,似是有意搭救。但华清芬坠落速度太快,身上带有千钧冲力。那人只得顺势翻身,揪住她的衣带,胳膊一挥、手腕一翻,将她平着甩了出去,落在山沟沟里一片绿茸茸的草地上。
这一甩,卸去了八九成的冲劲,那人因此避免了被华清芬压在身下碾作肉泥。华清芬落在草地上,晕死过去。那人稳稳落地,搓了搓手掌,一边骂道:“狗日的,这女子看起来瘦,其实重得很,险些砸坏我这把老骨头!”语声尖利,腔调起伏多变,他居然是逍遥谷享誉盛名的半仙薛延龄!
此时明月当空,山风习习。悬崖底端的树荫下,挤满了一群人。四个风姿绰约的女子离了人群,走向薛延龄,娇声娇气问道:“薛半仙,掉下来的是个什么东西?”这四个女子,便是逍遥谷四大名花——葛蕾、蒹葭、芣葸、舜华。
薛延龄没好气地说:“掉下来一个跟你们一样的浪货!”蒹葭忠直,听到这句,大为不悦,正欲还嘴,葛蕾却笑着说:“天下的浪货,都是一样的苦命。你把她搬过来,看看模样俊不俊。”薛延龄背过手去,没好气说道:“老子的手是采『药』炼『药』的手,九十多年不沾脏东西。搬弄女人的活儿,你叫那窝龟孙去干。”
四大名花身后,蜷缩着逍遥谷八大豪杰其中之七,他们分别是方怀恩、卫怀璧、何令名、彭勇、施春、章华、贺天豹,唯独缺少江维明。这七大豪杰,分散于河东河西、河南河北,赖逍遥谷主南浦云庇佑,挣下巨大产业,但每年也须向逍遥谷交上巨额贡赋。
献麦之会才过,这些人愁眉不展、哀声连连:寻常年份倒也罢了,但是如今天下汹汹、连年战『乱』,各地产业收入锐减,可邓昆山、杨祖绪两大监察丝毫不体恤下情,狮子大开口,要他们交上如此沉重的贡赋,谁能交得起,但若是交不起,谁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
四大名花的出现,仿佛成为他们的救命稻草。逍遥谷人尽皆知,四大名花曾是南浦云的宠姬,虽然被赶出逍遥谷、流落天涯,但是在逍遥谷名望犹在,谷主同她们藕断丝连,每每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悔愧之意。如今四大名花就在眼前,她们若在南浦云面前撒个娇、发个嗔,必定比白银千两、铜钱万缗都更加价值连城,他们沉重的贡赋多半可以因此而蠲免。
于是,这些豪杰并不急于各回各处,而是跟定四大名花,乞求她们再去见谷主一面,代为求情,为他们减免贡赋。葛蕾虽然放『荡』不羁,却是个面慈心软之人,架不住八个大男人对她跪地求情。她向他们许诺:“见着那老不死的,一定代为求情,减你们一年贡赋!”七大豪杰听她说出此话,大为欣喜,跟随左右,竭力奉承,不愿散去——他们经商多年,知道空头承诺绝不可信,所以齐心撺掇四大名花,硬是要一起去面见逍遥谷主,当面商定减免贡赋后才肯放心。
唯一想走的是薛延龄,却被四大名花死死缠住,脱身不得。四大名花自知,已是三十上下的人了,必须更加珍惜姿容,生恐韶华流逝、容颜不再。四人都听说过晏适楚,知道他的一枚丸『药』价值巨万,服过之后春光永驻、容颜焕发。然而,晏适楚毕竟难得一见,更难以为我所用,眼前只有这位薛半仙,虽然医术未必有晏适楚高明,但是炼出的丹『药』却也是人间极品。四大名花拖住薛延龄,叫他带着她们在山中采撷仙『药』,冶炼仙丹。
薛延龄怎肯受这四个『荡』『妇』驱使?三番五次设法逃跑,然而七大豪杰莫不有求于四大名花,此时已变成她们的忠实鹰犬,形影不离跟在他身边,让他『插』翅难飞。
薛延龄逃不出四大名花的手掌心,哭丧道:“我的仙山紫芝被晏适楚抢了,我拼命也得抢回来,你们缠着我作甚?”四花齐声道:“晏适楚抢你东西,我们帮你抢回来。他躲在山里,你正好带我们在山中采『药』炼丹,顺便拿住他,『逼』他还你紫芝。”薛延龄别无他法,只得听命,天天带着他们在山中『乱』转。
这一夜,来到一座悬崖底下。薛延龄将采到的人参、黄芪、天门冬等『药』材归类、洗净,便命七大豪杰垒灶架镬,在树荫下熬煮『药』汤。四大名花与八个男人围坐在绿荫之下,看星疏月朗,听虫鸟啼鸣,恣意说笑。
忽然,崖壁上人吼马嘶,又刮起呼呼风声,似有重物坠落。葛蕾抬头一看,喝命薛延龄:“有东西掉下来了,你快上去接住。”薛延龄嘟囔道:“那是玉帝爷屙的屎,掉下来砸到谁谁吉祥。”葛蕾怒道:“掉下来砸了『药』罐,老娘今晚喝你的血!”说毕,匕首拔出,目『露』凶光。薛延龄被『逼』无奈,将身一挫,平地跃起,这才拖住华清芬的腰背,将她甩在草地上。
薛延龄死活不肯搬动那女子,七大豪杰却手脚利索,将华清芬抬到树荫下。葛蕾就着月光窥探她的面容,啧啧连声,见她与自己年岁相近,只说是长得清秀,死了太过可惜。芣葸升起嫉妒之心,懊恼道:“姐姐只顾夸她,长得有我一半好看吗?”方怀恩谄媚道:“天上嫦娥掉下来,也不及你一半好看呢!”芣葸一掌打在他脸上,嗔道:“想沾老娘的油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是谁!”方怀恩捱她一掌,脸上残留着花粉香气,不敢再多言。
华清芬直挺挺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人事不省。葛蕾掐她人中,却无半点反应。薛延龄鄙夷地说:“一个死婆娘,理会她作甚。”葛蕾勒令他设法救人,薛延龄气鼓鼓地解开腰上的鸱袋,往嘴里灌了三口酒,全都喷在华清芬的脸上。喷完,不住『舔』手指,恨恨地说:“可惜了老子的好酒!”
酒香弥散开来,华清芬悠悠醒转。原以为登上黄泉路,不指望遇上四大名花,因此获救。她疼痛难忍,挣不起身,四花小心翼翼将她扶起。华清芬也不管众人是谁,哭泣起来,边哭边喊:“我那冤死的老牛鼻子,做了鬼也不收我与你同行吗!”
葛蕾一听“牛鼻子”,齐玉轪的面容就浮现在脑际。她冷冰冰说道:“居然救了一个道士的姘头,果然浪费了薛半仙的三口好酒。扔到沟里由她死了吧!”舜华拍手称快。薛延龄刚要动手,华清芬继续哭道:“只恨不能杀了齐玉轪为你报仇!”
华清芬受伤之际,吐词含混,唯独“齐玉轪”咬字用力,说出来掷地有声。葛蕾一听,大为惊奇,问道:“你说的可是上清道士齐玉轪?他与你什么冤仇?”华清芬两眼发直,恨声道:“他杀了我的夫君,我与他不共戴天!”
舜华『插』嘴:“你夫君是道士?”华清芬横了她一眼,说道:“是又怎样?”语未毕,咳喘不息。葛蕾慈悲之心大发,找薛延龄要了一枚金创『药』,又抢了他的鸱袋,用酒送『药』,喂华清芬服下。
华清芬这才清醒,止住眼泪,挣扎欲起,恶狠狠问道:“你们救我,意欲何为?”葛蕾道:“妹妹不用担心,我们四姐妹也是菩萨心肠,不会害你。你与齐玉轪为仇,更与我们同仇敌忾,算起来也是天大的缘分。”华清芬斜眼相视,将信将疑。
蒹葭说对葛蕾说:“那牛鼻子中了你的毒针,即使不死,功力也废了大半。此地就是王屋山,约『摸』听说他就在阳台观。我们去阳台观捉住他,用钝刀割死他,也好为寒婆报仇。”葛蕾会心一笑,说道:“此计甚妙,正要去阳台观找他,不闹个天翻地覆誓不罢休。”当下拎起『药』罐,将汤汁倒在五个玉碗之中,四花和华清芬一人一碗服下。
华清芬热汤下喉,身子和暖,精神振作起来。葛蕾见她孤零凄清,便携了三姐妹与她一起说话。一番叙谈之后,华清芬对她们少了戒心,多了感激,便把自己的身世、遭际和盘托出,连许月邻也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