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稍稍散去,二人从蘅芜丛中出来。偶耕记得来时路,牵着牧笛隐在暗处,一步一步往前挪。前面一道院墙挡住去路,偶耕单手抱起牧笛,一跃攀上树枝,再一跃跨过院墙、来到屋顶。回头看时,一众家丁已将安德崇、安德广尸首搬出,安德广瘫在院门外,哀哀欲绝、声音闷哑。四大鸣禽却似无事人一般,将闲杂人等清出,咣当一声栓上院门,两名虎贲透过门缝向内探视,却听她们放出狠话来,这才扶起安德广离去。
偶耕抬头看看月『色』,低头看看府院里的暗影,捧起牧笛的双手说道:“我带你走,永远离开这是非之地。”牧笛道:“昆仑奴、槐犁尚在节帅府中,岂不危险?”偶耕张望一番,怅然道:“我现在顾不上他二人了。先将你送出,我再回来找他们。”牧笛还欲说话,偶耕已将她抱起,双足发力,飞下屋檐、越过亭台,撞倒一队兵丁,急匆匆奔逃而去。
“抓刺客,抓刺客!”兵丁呼喊起来。安德广正被几个兵士扶往住处,听见呼声,顿时惊醒,大喊要为兄弟报仇。他领着几名虎贲、大队兵丁,疾步向前、穷追不舍。
偶耕抱着牧笛,又翻过几重墙垣,不觉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牧笛心中关切,劝他休息片时,可身后的吼声越来越近,灯笼、火把照临云层。偶耕不敢耽搁,猛吸一口气,飞身而起,在屋檐、墙垣上发足急奔。
跃出数十丈,灯光渐暗,但是节帅府墙高院深、房屋高低错落,偶耕抱着牧笛奔窜其间更为艰难。他已看不清脚下何物,只顾飞奔,谁知跃上一所茅屋,屋顶茅草稀疏,屋梁又是细嫩木枝堆砌,早陷下一个大坑。偶耕一脚踏空,从屋顶坠入屋内,摔在地上。牧笛严严实实落在他的胸脯上,几乎将他肋骨压断。
牧笛被偶耕托住,毫发未损。她听见偶耕一声闷哼,翻过身来急切问道:“你没事吧?”偶耕忍痛翻身,将她揽在胁下,捂住樱桃小口,示意她休要高声。二人回头一看,吓掉魂魄,原来茅屋之内、方寸之地,土墙下面有个木板床,床上一人,半截身子钻在被窝里面,一只手撑着床沿,惊恐万状看着他们。豆大的灯火下,偶耕看得分明,那人便是引他们进入节帅府的那位管家。
管家惊魂甫定,怒气上升,正要高声责问,偶耕早已放下牧笛、一步上前,将他按在床头。管家见面相丑恶,五根指头几乎要扣断自己的肩胛骨,吓得不敢作声。
偶耕一言不发,从怀里将剩下的飞钱掏出,递到管家手中。管家不敢接,偶耕心下惶急,将飞钱塞进被窝里,在床边作揖道:“我和侯小姐落难至此,求你莫要高声。我和她这就离开,绝不连累你!”言毕转身来扶牧笛。
管家从被窝里将飞钱『摸』出,一时瞳孔开张、双目放光——他在节帅府当一辈子差使,也未见过恁多钱财。他本是关西汉子,颇有血『性』,当即起床,一面穿鞋一面说:“不妨事,不妨事,我替你们从中周旋。”他拨动门栓,将木门打开一道缝,往外探视两眼,就要钻出门去。
牧笛唯恐管家出门喊叫,推了推偶耕,示意他上前拦阻。偶耕将她扶稳,还了她一个眼『色』,意思是权且信他一回。只见那管家已经反手将木门合上,一个人站到门外。
外面已有火光透过门缝,一队兵士挤到门前,为首那人便是安德广。只听安德广在门口问道:“你可看见一对狗男女打此路过?”管家道:“小的正要睡下,却听见你们吵嚷,不知发生何事,也并未见到生人。”
安德广道:“我已听到,你那茅草屋里有动静,是何缘故?”管家道:“梁上有老鼠,吵得我心烦,我伸杖去打,却撞歪房柱,导致房顶塌陷。”安德广怒道:“明明看见二人到此,忽地就不见了,真真奇哉怪也!”管家道:“将军且去那边寻找,我约『摸』听见有人往那边奔逃。”安德广骂了一声,顺着管家所指,领着虎贲、兵丁急匆匆追赶而去。
管家见他们去得远了,这才回身入门,叫偶耕、牧笛速速逃离。偶耕噗通一声跪倒,拜谢救命之恩。管家摆手道:“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你不欠我情,不需谢我。我明日就拜别节帅大人,回乡置宅,安享余生去也。”
偶耕起身,轻轻推开木门,再次抱起牧笛往外奔逃。所幸已到外府,沿着院墙都是些低矮的房户,小巷内外黢黑一片,不易被人发觉。他将牧笛扛在肩上,跃上院墙,跳到院外,稳稳落在街衢的石板上。他一阵飞跑,越过街衢,来到暗处,这才将牧笛放下。
牧笛见偶耕满身汗汽,便卷起袖子在他脸上拭了拭。偶耕将她拉到墙角之下,朝四周展望良久,喘匀气息,这才说道:“我且将你藏在馆驿的寓所之内,再回节帅府,寻找昆仑奴和槐犁。”
牧笛一听,紧紧抓住他的手,说道:“你若再闯节帅府,岂能活着出来?我一个人,难免落入他们之手。”偶耕皱着眉头说道:“馆驿之中,尚有你父亲在,他必能保你周全。是我带昆仑奴和槐犁进节帅府的,决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牧笛道:“他心中哪有我这个女儿?我若投他,离死不远了。”偶耕道:“他是你爹爹,怎能弃你于死地?我若能活着出来,定然与你会合,带你出城;若死在节帅府中,你好言劝慰你爹爹,叫她将你带回长安。”
二人争辩几句,终于转为沉寂。牧笛劝不动偶耕,闷着头往街巷深处走去。偶耕疾步跟上,拉她衣袖,她依然不回头。偶耕只得一步跨出,挡在前面,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痴痴问道:“你往哪里去?”牧笛满眼泪花,却不看着他,忍着哭声说道:“你叫我投靠爹爹,我还能往哪里去?”偶耕心摧欲裂,沉默多时,方才说道:“你不认路。我带你去馆驿。”
二人正要动身,遥遥望见街衢上一队人马冲出,灯笼、火把照如白昼,还有兵士手提铜锣,敲得震天响。火光掩映之下,看得清为首的那人,一只袖子在半空飞舞,跨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正是吕思稷。他用仅剩的那只手勒紧马缰,站在街衢中央侧耳而听,陡然单手一指,喝道:“那边巷子里有声音,速速去追!”他身后的安德广,领着一众虎贲和大队兵士,气势汹汹冲了过来。
偶耕大惊,拉着牧笛就往街巷深处逃窜。那巷子左弯右拐,所到之处总有犬吠之声,委实难以摆脱追兵。偶耕见一处院墙紧实,当即背起牧笛,翻身纵入院内。笼中一只恶犬立即扑出,偶耕反手一掌,打得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这才惨嘶一声,潜入暗处去了。
偶耕护住牧笛,紧贴墙垣,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墙垣外面人马声嘶、铜锣阵阵,数十上百兵士来回奔跑,挨家挨户推门入院搜查。偶耕环视四周,只见院内空空『荡』『荡』,绝无藏匿之所,便背起牧笛,爬上屋顶,在屋瓦之上小心游走,寻找隐蔽之处。
吕思稷领着人马冲进几户人家,打砸了一通,一无所获,只得引兵去别处搜寻。偶耕见他们去远,又背起牧笛翻过几户房屋,落在一所院子里。院子围着一幢寻常的屋子,侧面厢房开着一扇窗户,窗内亮着灯,二三个人影投在窗纸上。
二人躲在院子中央的井台后面,猫着腰想要『摸』出院门,却听见屋子里一个浑厚的声音猛然提高,一字不落送到耳边:“那侯希逸是条丧家之狗,你跟着他有何前程?趁早展翅高飞吧!”另一个声音随即传出:“兄弟,外面官府捉人,休要高声。即便高声,也莫提侯希逸这个鸟名字,晦气呢!”里面还有一人,应和一声,三人立即声音转低,窗外无法听见。
二人听罢,均是张口结舌。偶耕看着牧笛,低声道:“他们背地里议论你爹爹呢。”牧笛心下关切,嘴上却很硬气:“叫他们议论去,与我什么相干。”转身欲走,偶耕拉着她,蹑手蹑脚来到墙边。
牧笛直起身就要朝里窥探,被偶耕按在窗下。月光融融,牧笛回头见他双目灼灼,示意她务须小心。她立即会意,半蹲在窗前,耳朵贴着墙,偷听里面三人说话。
墙里墙外,只隔了一层窗纸。里面的谈话人畅所欲言,外面的偷听者听得真真切切。偶耕听到第二句,立即双眉紧皱、愤愤不平。他辨出声音来,断定里面两人是逍遥谷的黑衣人郭志烈、曹以振,另一人却是罗展义。郭志烈、曹以振耻笑节帅倒在情理之中,可在患难之中跟随侯希逸辗转来到潞州的罗展义,为何也在背后议论纷纷?偶耕心中凉了半截,心中暗自慨叹人心险恶、世事多变,当面说笑奉承,背地里却如此算计。牧笛扯了扯他的袖子,眼神提示他休要躁动,仔细听里面讲些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