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宾客早已察觉这是一场鸿门宴,突然见此变故,更觉不详。仆固怀恩毫不关心,只顾饮酒,他身边的侯希逸却暗自叫苦:眼看计谋败露,我又不曾带有刀剑防身,岂不成了俎上鱼肉?耳听得噗通一声,原来是罗展义跪倒尘埃,只见他涕泣涟涟,却又斩钉截铁说道:“这毒剂,是侯希逸给我的。他指使我,趁酒憨之时在你杯中下毒,将你害死,然后白手侵夺泽潞方镇!”
侯希逸听到此处,手中佛珠捻断,檀木香珠滚落一地。他拍案而起,一改平日的温柔敦厚,指着罗展义骂道:“无耻小儿,死便死了,怎敢陷我于不义!”侯希逸盛怒之际,腮下美髯随风飞舞。
仆固怀恩依旧气定神闲,将侯希逸的手按下来,为他斟上一杯酒,朗声说道:“无耻狗才,耍些小把戏,无非是栽赃陷害,大人何必动怒?依下愚之见,是这位断臂的奴才,收买你那位跪地求饶的奴才,二人串通一气,拿着一瓶耗子药来罗织罪名,要陷害骆大人的岳丈。”
吕思稷一听此话,暴跳如雷,离得远远的喝道:“仆固老儿,休得血口喷人!”仆固怀恩理也不理,将侯希逸按回座椅。
突然,刷的一声,骆奉先站起身来,脸上的横肉剧烈颤抖,额上青筋向外鼓出。仆固怀恩的粗蛮无礼已让他难以容忍,这无端冒出的毒剂更叫他心气难平,更不允许一个叛臣在自己面前搬弄唇舌、指指点点。他将桌案拍得山响,喝道:“仆固怀恩,你欺君叛国、谋逆作乱,罪该灭族,难道你不自知?”
仆固怀恩依然自斟自饮,说道:“本帅早已自陈十条大罪,上奏圣君。你要再给老夫编织罪名,老夫也担受得起。”骆奉先咆哮道:“你就不怕灭族吗?”仆固怀恩道:“我置生死于不顾,来此龙潭虎穴,讨你一杯喜酒吃,还借你一杯酒敬了你的岳丈大人。你的岳丈与我甚是交好,骆大人再是阴狠残暴,也不至于灭我族吧?”
骆奉先气得浑身颤抖,不能自持。李抱玉唯恐他小不忍则乱大谋,急忙带着一干宾客,围到仆固怀恩席前,轮番向他敬酒。仆固怀恩自己饮了两杯,只顾与侯希逸说话。李抱玉见他仍无醉意,领着众人上前强劝,一心要将他灌醉。
都播贺见众宾客举酒走近,龇牙咧嘴、鼻孔出气,将铜戈一横,众人无不惊惧,纷纷退回坐席。罗展义原本跪倒在地哀企性命,见场面混乱,想要逃走。谁知刚起身,被吕思稷揪住肩膀,拖到一边。
李抱玉斟上一杯,来到骆奉先席前,再次劝他平息怒火、静观时变。骆奉先眼睛通红、喘着粗气,陡然大喝一声,将面前桌案掀翻,酒肉撒了一地。李抱玉惊愕之际,手中酒杯被他夺走,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价值不菲的玛瑙杯摔在地上,碎成粉末。杯中酒水被秋风卷起,溅到众宾客脸上。
众人个个瞠目结舌、心惊胆战。便在此时,地下一声巨响,乱石迸射、尘埃飞扬,地面裂开一个巨大的洞口。紧接着一阵铁链脆响,一个身影从洞内跃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脚上栓着三道铁链,此人正是偶耕。他空中回身,将手上的六股铁链一齐甩出,将洞内伸出来的半截铁铩击开。
偶耕重见天日,翻身落地,滚到场圃中央,用手背揉着眼睛。他身后的洞口之内,立即蹿出两个壮硕无比的大汉,正是安德广和铜球四。二人使命在身,越过偶耕,舞起兵械,直取仆固怀恩。仆固怀恩宝刀出鞘,一脚踢飞身前桌案,准备迎接来敌。都播贺早是一声怒吼,如同雷霆响震,铜戈刺出,挑开铁铩、顶开铁锤,立时火星乱迸,将数位宾客的衣袍烧出几个大窟窿。
安德广、铜球四感到,对手的一杆铜戈,竟有泰山一般沉重,令他们难以应对,若仆固怀恩再出手,他们不仅行刺不成,而且性命难保。侯希逸手无寸铁,夹在中间,处境险恶,幸好功夫不弱、力气尚在,抽身撤步从旁闪出,一眨眼睛终于看清楚,场圃之中伏地喘息那人便是偶耕。偶耕一抬眼,竟与侯希逸四目相对,顿时瞳孔放大,眼神里透出欣喜。
李抱玉顿时傻了眼:安排七名虎贲一起杀出,怎么只有二人,另外五人何处去了?他早已看出,安德广、铜球四二人武功不济、难以得手,当即回到坐席,将桌上彩球掷向地洞。他并不投鼠忌器,哪怕误伤侯希逸也在所不惜,定要在双龙会上击杀仆固怀恩。
别人尚不知其意,偶耕却在地道中隐约听到他们的谋划,深知彩球一旦滚入地道,二十精兵便会斩断竹竿,让仆固怀恩坠下,然后乱刀将其砍死。他心头一惊:节帅正在仆固怀恩身边,岂不要一起坠落?
情势危急,偶耕蓦然跃起,双脚扯动铁链响声不断,身子已飞向洞口。只见他右手挥出,三股铁链重重砸在彩球上。彩球如同流星一般,远远飞出、划破长空,落在远处城墙脚下。
侯希逸也感觉到脚下地面晃动,与别处不同,高声喝道:“地下必有埋伏!”二话不说,拉住仆固怀恩,双双跃出坐席,扑到长亭之外。偶耕与二人会合,互为倚靠,站成三角之形。都播贺仍站在原地,一杆铜戈左右招呼,与安德广、铜球四杀作一团。
九层高台顿时大乱,众宾客唯恐祸及于己,恨不得四散逃离。李抱玉唯恐刀枪无眼,误伤了骆奉先,急忙扶着他退出长亭。吕思稷也知得地道之内是何安排,见彩球之计已然落空,因撇下罗展义,摇摇晃晃顺着洞口钻进地道,咧开嘴冲着斗室大声喊叫。
二十精兵听得号令,一拥而上,扑向竹竿。昆仑奴、槐犁吓个不轻,赶紧撒手逃窜,幸而那些精兵军令在身,并不与他们纠缠,而是心无旁骛砍倒竹竿。
咔嚓一声,竹竿折断,竹竿上方的石板没了支撑,立即坠落。二三兵士闪避不及,被石板砸到腿脚,痛苦难当。但令他们失望的是,根本没有人从上面掉下来。抬头望时,只见顶部一个巨大的豁口,一个巨人悬在豁口上,手足摆动、骂声不绝,那便是都播贺。
原来,都播贺正在憨斗,不提防脚底下陷出一个大坑,身子下沉。他赶紧将铜戈一横,铜戈架在地缝两端,他紧紧抓住铜戈,身子悬在戈上,因此不曾坠落地底。
安德广、铜球四见都播贺失陷,急急抢上,想将其击毙。仆固怀恩大喝一声,将宝刀抡出七道霞光,从二人身后劈来。二人回身,与仆固怀恩刀兵相接。他们志在速速杀敌献捷,双双下出死手,铁铩、铁锤不留半点情面。仆固怀恩区区一柄弯刀,敌不过铁锤、铁铩,绕着亭柱且战且退。
偶耕眼见自己的结拜义兄身陷困境,岂能袖手旁观?当即腾跃而出,抓起铜戈,运起气力大喝一声:起!铜戈被他拉起,都播贺从地缝之中飞出。他从空中落下,铜戈劈来,如同泰山压顶,安德广、铜球四连忙舍掉仆固怀恩,抱头翻滚,躲向两侧。
偶耕一见义兄如此神勇,心道:当日我与他在青州赤手相搏,方才打个平手;如今他手持铜戈,真是万人敌!想到此,情不能禁,叫了一声好。
吕思稷见计划不成,指挥二十精兵一齐从地道口杀出。李抱玉同时指挥台上的兵力,命他们杀敌建功。一众兵士喊声如潮,将仆固怀恩、都播贺、侯希逸、偶耕场圃中央。安德广、铜球四精神抖擞,兵刃高举,重新叫战。罗展义刚想逃离,没跑出几步,也被堵在垓心。
眼见一场厮杀在所难免,忽听有人喊道:“慢着!”众兵士回头看时,只见骆奉先在李抱玉的护卫之下,重新回到座位上。都播贺怨恨这二人设下奸计陷害自己的主公,陡然一步跨出,撞到两名兵士,挺起丈八长的铜戈,刺向端坐主位的骆奉先。
这一下变起不测,迅猛之极、凶险之至。眼见骆奉先即将死于非命,众宾客瞬间哗然变色:有的心中惋惜,心疼贿赂他的万贯钱财,如今尽是打了水漂;有的心中畅快,却极力掩盖住脸上的笑容。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闪出,也不知起于何方、飞向何处。眨眼功夫未到,那道黑影不知怎样横在了骆奉先的身前,轻飘飘、空悠悠,却又硬生生将那只铜戈截住。定睛看时,方才分辨出,那道黑影既非天神、亦非鬼魅,而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宾客——逍遥谷主南浦云。
南浦云运起内力,封住都播贺的去路,随即身形飞动、急速而前,伸出右拳击向他的咽喉。都播贺不知其中凶险,铜戈向后猛拽,要抢在他拳头来临之前,用戈刺割掉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