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浦云稳坐席间,只顾冷眼旁观,心中忖度:李抱玉毕竟对我心存顾忌,不叫我干预泽潞方镇的大事,我只消坐山观虎斗,再于中取事,得其渔利。侯希逸手按佛珠,倒有些惴惴不安:他不知今日行刺李抱玉能有几分胜算,若大事不成,身家性命难保,唯有请求佛陀庇佑自己遇难成祥。
骆奉先见仆固怀恩如此倨傲无礼,早已是怒火难禁。吕思稷领会主人心意,借故向仆固怀恩敬酒,来到席前,当面指斥:“骆大人乃是朝中重臣,群臣万民敬仰有加。仆固大人久处藩篱之地,见了骆大人,连个礼也不会行吗?”
仆固怀恩正眼也不看他,自饮一口美酒,说道:“某家统领雄兵,连横回纥、合纵匈奴,扫平安史乱党,挽大厦于将倾、救天下于将亡。某家眼中,只有战国韬略,哪有阉人宦官!”都播贺铜戈抖动、怒目而视。吕思稷大受惊吓,站立不稳,一杯酒撒在地上。
正在此时,不知何处发出闷响,仆固怀恩、都播贺都感到地面晃了两晃、颤了三颤。都播贺以脚跺地,微微觉察到,地底咔嚓响了两声,地板晃动愈加明显。仆固怀恩顿时警觉,腰间抽出弯刀,一把拍在桌案上,喝道:“骆大人、李大人安排双龙会,特地邀请某家,莫非另有玄机?”
殊不知,台面上觥筹交错、口蜜腹剑,地底下别有洞天、剑拔弩张。地道之内,二大虎贲、二十精兵,围住偶耕、昆仑奴和槐犁,意欲行凶杀人,谁知昆仑奴从人缝中溜了出来,一把抱住支撑仆固怀恩坐席的竹竿,冲他们吼道:“你们再敢相逼,我就摇断竹竿,叫你们阴谋败露!”二十精兵顿时傻了眼,不敢动弹。槐犁瞅准时机,抱住另一根竹竿,撼动两下,斗室上方的尘土扑簌簌坠落。
二十精兵的职责便是守在竹竿旁,等待号令斩断竹竿击杀仆固怀恩。若被这两个小鬼提前扑倒竹竿,让台面的石板坠落下来,岂不坏了大事?他们无不心惊肉跳:李抱玉用刑极严,他们今日如果搞砸了双龙会,必定受尽酷刑而死。想到这里,二十精兵立即方寸大乱,竟似见了亲爹一般,围在一旁,几乎要跪地恳求,要昆仑奴和槐犁休再摇晃竹杆。
斗室另一侧,安德广、铜球四追逐偶耕,欲下死手。偶耕拖着铁链,行动不便,难以御敌,循着斜道一步步后退,退到一处已是尽头,唯有数级台阶。安德广挺起铁铩、铜球四祭出铁锤,将偶耕一步步逼到台阶之上,此处空间十分狭小,已不容他直立起身。
偶耕挥掌击开铁铩,收掌之时,手指碰到地道顶部——那似乎是一块石板,晃动两下,扑簌簌落下一缕灰尘。偶耕突然一阵欣喜:这里必定是隐藏在土台顶端长亭之内的出口!
偶耕拿定主意,正要发力击开石板,从洞口逃出,安德广、铜球四陡然收手,眼神里射出无尽的惊恐,一叠声哀求道:“好汉收手!切莫乱动!”
偶耕的猜测没有错,这里正是斜道的出口,从这里冲出,五步之内,坐的便是仆固怀恩。安德广、铜球四的职责明确:得到号令后,方能击开石板,从洞口杀出。偶耕若是冷不丁闯出去,二人不止是失职,更要受到军法严惩,性命必定不保。
偶耕乃是敦厚人,他听从二人,蜷缩在台阶上,收手不动;安德广、铜球四当即停手,守在一旁,不敢再有动静。
如此僵持不知多久,也不知地道外面是何情况。安德广心中疑虑:李大人也该摔杯了,为何迟迟不发号令,莫非计划有变?突然,听到地面上脚步踉跄之声,接着是酒水洒地之声——那正是吕思稷被仆固怀恩数落数句,仓皇之中泼了杯中美酒。
铜球四耳尖,只道是李抱玉摔杯发号,当即铁锤挺进,跨向台阶。偶耕大惊,双掌发力,意欲击开头顶石板向外逃窜。安德广陡然将铁铩一横,拦住铜球四的双锤,大喝一声:“且慢!”
偶耕见他们凝住招式,再次收起力道,身子蜷缩在石阶和石板之间。铜球四怒气难支,欲问究竟,安德广眉头拧结,说道:“方才不似号令之声,贤弟切莫莽撞!”铜球四只得将铁锤收回,坐地不语。
斗室之内,昆仑奴不离竹竿半步,站立良久,双腿发麻,伸个懒腰,不提防身子一歪,倒在竹竿之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竹竿几欲断裂,上方的尘土纷纷坠落。二十精兵吓得面色惨白,纷纷呵斥、连声乞求,叫他切勿再挨着碰竹竿。昆仑奴越发得意,忖道:只要牢牢将竹竿抱定,他们绝不敢上前一步,我们的性命全靠这竹竿保全。
台面之上,李抱玉被仆固怀恩一番问难,心中不快,正要摔杯,转念想道:不如再灌他几杯,待他酒醉无力,再取他性命。想到此,当即收住愠色,笑脸相揖,说道:“骆大人亲临潞州,本帅略尽地主之谊,唯恐怠慢了宾客,怎敢另有谋划?”当即传令,上演军中乐舞。
乐人舞者尚未登上土台,都播贺早已血脉贲张、毛发倒竖,将长戈挺出,怒道:“我家节帅只来饮酒,无心观赏乐舞!”他一声大吼,几乎将长亭震塌,乐人舞者均已丧胆,退在两边。
骆奉先终于忍不住胸中怒火,喝道:“仆固怀恩,你如此猖狂,就不怕朝廷治你罪吗?”仆固怀恩甚是轻蔑,自斟自饮道:“若无本帅纵横疆场、杀敌破虏,李氏儿孙在朝廷怎能坐得安稳?你等宦竖小儿又怎能饱餐终日,在内廷蝇营狗苟、搬弄是非?”一语道出,满台宾客个个张目结舌。吕思稷气得浑身乱颤,却畏惧都播贺高大威猛,手指往前指,脚跟却一步步往后挪。
骆奉先忍无可忍,攥紧酒杯,意欲重重摔下。李抱玉急忙递眼色,示意时机未到,切不可贸然发号。骆奉先面色铁青,将酒杯拍在桌案之上,靠在椅背上直喘粗气。李抱玉道:“今日潞州城外,鸿雁翔集、群贤毕至,正当开怀畅饮,不必提起军国之事。更何况,今日盛会,骆大人还要迎娶淑女,我等更应一同庆祝、一醉方休!”说毕,自己满饮一杯,又与仆固怀恩对饮两杯。
都播贺见仆固怀恩连饮数杯、耳根发红,俯身耳语道:“坐席不稳,地下必有埋伏,请节帅千万小心!”一语惊醒仆固怀恩,他蓦地站起,举目四望,目光定在廊庑末端的侯希逸身上——他在长安曾见过侯希逸,因此认得。
仆固怀恩走到侯希逸身边,携他出席,举酒说道:“侯大人曾攻克叛贼安禄山,功盖当世,如今自降身份,将千金下嫁,侯大人便是骆大人的岳丈。将老岳丈安排在末席,敢问是宫里的规矩,还是泽潞方镇的规矩?”骆奉先、李抱玉被他一问,张目结舌、无言以对。众宾客憎恶仆固怀恩傲慢无礼,却也暗暗觉得,婚礼当场对岳丈如此不恭,更是不合礼数。
仆固怀恩与侯希逸一番揖让,硬生生将他拉到自己的席位,与他并肩而坐。此举目的有二:一来弹压骆奉先的威风,二来将骆奉先的老丈人拉过来同坐,骆奉先、李抱玉必然投鼠忌器,不敢冲自己下手。
骆奉先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阴森森说道:“仆固大人,才饮了几杯酒,你便醉了吗?”仆固怀恩反诘道:“骆大人,才当了几天宦官,你连岳丈也不认了吗?”骆奉先无言以对,只拿眼睛瞟李抱玉。李抱玉使个眼色,提示他宽心而坐,稍后定然收拾了这个狂徒。
侯希逸来到潞州之后,四处碰壁,郁郁不得志,今日见到骆奉先被当众奚落,心中反倒畅快起来,举起酒杯回敬仆固怀恩,二人一饮而尽。
侯希逸原定的坐席后面空余罗展义一人。李抱玉见他相貌堂堂、身材颀伟,便招呼他上前,对饮一杯,顺便问他籍贯、官职。罗展义如实相答,李抱玉叹道:“阁下好相貌、好韬略,可惜不遇其人、不得其时。良禽择木而栖,我这泽潞方镇倒也敬慕英雄男儿。”说毕,抬起酒觥,为罗展义满满斟上。
罗展义跟随数任主帅,何曾受过这等恩遇?顿时无内炽热,退后一步,俯身下拜。他双手长揖,姿势十分潇洒,行礼十分用力。正因用力,长袖飘举,一样物事从袖中飞出,在地上滚出几步远,撞在李抱玉桌席的脚上。那是一个装有毒药的瓷瓶,瓶盖脱落,流出红褐色毒液。罗展义正是要在宴席之上,用这瓶毒剂将李抱玉害死,并夺取他的藩镇。
吕思稷一步抢出,拾起瓷瓶,轻嗅两下,气味刺鼻。罗展义一见,吓得面如土色,倒退几步,几欲瘫倒。李抱玉离席起身,将罗展义扶定,问道:“为何如此慌张?”不待罗展义作声,吕思稷在后面吼道:“瓶中莫非是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