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中秋,可天公不作美,黑云沉沉、秋风劲急。潞州城西郊新垒起的土台,在低垂的天幕下,并不见得雄伟,而是显得格外肃杀。土台上面,尘沙飞舞、旌旗漫卷,二三十个奴婢小心翼翼摆放桌椅、陈设器皿,为筹划已久的“双龙会”作最后的准备。土台外围,兵营里的精壮士兵尽数派出,列成阵势,为这场盛会营造声势。
一队人马顶着秋风从城中发出,声势浩大、队形整齐,正是参加双龙会的一众贤主嘉宾。骆奉先峨冠礼服、披红挂彩,坐在车辇之中,车辇由四匹纯色的枣红马骖驾,在队伍正中徐徐向前。他撩起车帘,抬头看天,见愁云惨淡、秋风萧瑟,与今日盛会颇不相配,心中不乐。
李抱玉不知骆奉先心意,乘着高头大马走在骆奉先车驾一侧,一路精神爽朗、谈笑风生,曲尽东道主之谊。南浦云、侯希逸尾随其后,不时与李抱玉搭话。李抱玉嫌南浦云手下武士众多,唯恐他们自恃勇力、不服管教,坏了今日大事,因此只要南浦云一人赴会。侯希逸是侯牧笛的父亲,算来也是骆大人的岳丈,因此特许他带上一名随从,此人便是罗展义。另有一众官吏、豪绅,老早就听说李抱玉要举办双龙会,争先恐后前来奉承逢迎,紧紧跟在队列之中,不一而足。
众宾客之中,还有二人:一个是捉钱令史曾善治,一个是腊口使商克捷。而此时,从青州押送关中的一干流民、罪犯已抵达潞州,二人在潞州接手,即将亲自押送至长安。紫帐山石屋石院一起收押的众兄弟,正在此次押运的罪犯之列。这些人来自何方、犯下何罪,对于曾善治、商克捷而言均无关紧要,他们所关注的,是务必在骆奉先面前逢迎几句,赢得他的青睐,这对他们的仕途百利而无一害。
队尾一架彩车,车帷上描鸾绣凤,车盖上堆云叠花,装饰得华美无比。车中之人便是侯牧笛。
牧笛那日回到节帅府中,孤孤凄凄、哀哀欲绝,只道偶耕已死,自己苟活人间又有何益,一个人来到楼阁之上,举起剪刀欲寻短见。偏逢四大鸣禽上楼探视,将剪刀夺下。黄鸟恶她轻狂,一耳光打在她脸上。牧笛何曾受过此等折辱?拼出全力,要撞死在柱上。仓庚、桑扈眼疾手快,将她制住。鸿雁找来一段麻绳,将她绑在柱上。为防止她咬舌自尽,黄鸟扯来一段棉布,将她的嘴巴塞得严严实实。四大鸣禽不敢怠慢,日夜值守,防止她有异动。牧笛被制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有望月而叹、泪满双颊。
中秋一到,四大鸣禽早早起来,给牧笛解开绳索。黄鸟用剑抵住她的咽喉,凶巴巴说道:“你今日服服帖帖的,便能死个痛快。若再滋生事端,定要你受尽折磨而死!”
牧笛万念俱灰,心中想道:死在这里倒也不值,若在宴会当场,指着骆奉先痛骂一回,再拼出一死,方有面目去黄泉之下寻找偶耕。主意已定,不再言语,也不再抵抗,任由四大鸣禽驱遣。四禽取出妆奁,对着菱镜为她梳妆打扮,帮她换上嫁衣、盖上盖头,搀扶着上了彩车。
临行之时,南浦云亲自到馆榭前察看。他格外叮嘱四大鸣禽,一定要紧紧看护牧笛,不得有半点差池。四禽见谷主亲自叮咛,心中希冀再度升起,谁不尽心竭力?因此谨遵吩咐,紧紧跟在彩车左右。
众人来到西郊的土台,已近午时。李抱玉连忙下马,亲自搀扶骆奉先下车。骆奉先见九层之台甚是广阔,双龙盛会的诸般安排甚是隆重,对李抱玉的一片用心颇为嘉许,心中不快顿时减却三分。他挽着李抱玉,拾级登台,他带出来的一队亲兵和泽潞方镇的一队精兵簇拥左右,仪仗森严。侯希逸、南浦云、商克捷、曾善治等等宾客紧随其后,在唢呐、羌笛的乐声之中缓缓登临土台。
牧笛乘坐的彩车停在台下——这是李抱玉刻意安排,待吉时一到,再由四大鸣禽护送牧笛上台成婚。
高台之上,一时挤满了泽潞一带的名门望族。大家彼此寒暄、互相恭维,齐声颂扬骆大人仁哲、李大人盛德。李抱玉一声令下,土台一侧礼炮响起,震动山岳。主人宾客谦逊一回,各自入座。骆奉先坐了主席,正面朝南;左手边一个桌案,坐定李抱玉,正面朝西;右手边一个桌案,暂时空着,是为仆固怀恩预留的席位。其余宾客依次落座,南浦云也在其间。
徒有岳丈之名的侯希逸,依然不太受人待见,被安排在廊庑尽头的一个空座上,特地换上的锦缎衣袍并不十分夺人眼目。他心中不忿,不发一言,只顾抚弄念珠。罗展义站在他身后,俯身与他耳语两句,提示他照计而行,宴席上必须果断下手,要了李抱玉的性命,夺了他的泽潞方镇。
侯希逸低声问道:“药剂可曾带在身上?”罗展义点头,低声道:“节帅只顾高坐,且看罗某施展手段。”侯希逸微微颔首,稳稳坐定,拨弄念珠。
众人端坐高台,长亭之中轮番上演歌舞。歌姬舞女曲目演完,又有精壮兵士上演军中乐舞。午时已过,丑时将至,乐舞仍不停歇,主人仍不宣布开席。不明就里的只顾听歌赏乐,明得事理的心中明白:双龙会邀请了仆固怀恩,他迟迟不来,盛宴因此推延。
不觉午时已过。台高风急,众宾客不见开席,冻得瑟瑟发抖。骆奉先靠在椅背上,怃然不乐。在他心中,今天头一件大事绝不是纳妾,而是要大摆鸿门宴杀了仆固怀恩,一来排除异己,二来在众宾客面前显露威风、大造声势。岂料一等一个时辰,不见仆固怀恩赴会,头件大事便遭不顺,这“双龙大会”便失败了一半。
吕思稷卑躬屈膝侍立一侧,心中焦躁难耐,却因昆仑奴麻袋的事情令骆奉先见疑,这几日将尾巴夹得紧紧的,不敢擅自出头。李抱玉也捱不过这么尴尬的场面,同骆奉先商量:“仆固怀恩不来赴会,我们就先开宴吧,休要冷落了八方宾客。”骆奉先阴沉沉说道:“急什么?仆固怀恩若不敢来,今日这宴会就不用开了!”
忽然,兵营外尘沙飞起、人声躁动。一个兵士急匆匆跑上高台,跪报:“仆固怀恩已到营门外,只有二人,只是他们不肯卸下兵器。”骆奉先大怒,喝道:“大胆番奴!老夫请他赴宴,他怎敢带刀来见?”吕思稷比骆奉先更为气愤,对那兵士大吼:“收缴他的刀剑,绑到台上跪拜骆大人!”
兵士十分为难,支支吾吾不敢应答。李抱玉凑到骆奉先身旁,低声耳语:“我已安排天罗地网,他们区区二人,即便带上武器兵刃,也是劫数难逃。”骆奉先沉吟片刻,又瞟了李抱玉一眼。李抱玉与他对视,眼神坚毅,神情决绝。骆奉先放下心来,传出号令,叫营门口的兵士休得拦阻,放仆固怀恩主仆二人登台赴宴。
号令传下,土台下面的泽潞大军阵形裂开,现出一条笔直的甬道,直抵营门。旋即马蹄得得、尘土飞扬,两员大汉,身披坚甲、手执利刃,骑着壮硕的马匹,气势汹汹闯进营门。
二人须臾奔至台下,却不下马,也不减速,而是扬鞭催马跨上台顶。众宾客见这二人如此蛮横无理,皆是议论纷纷、指指点点。骆奉先坐在亭台之下,暗自捏了一把汗:他们骑马硬闯,更带有兵器,莫不是李抱玉走漏了消息,他们要抢先冲我下手?李抱玉端起酒杯,投过眼神,提示骆奉先切勿惊慌,万事皆在掌握之内。
那两名壮汉,转眼已到亭台之下。他们勒住战马,跃下马鞍,随意将马匹栓在亭柱上,这才大摇大摆走进长亭,与骆奉先会面。走在前面那人,步履爽健、身姿挺拔,赤发虬髯、豹眼猿腮,双目灼灼如火炬、骨肉雄健赛熊罴,腰中悬一把弯刀,刀鞘上镶有七彩宝石,闪闪夺目。他手按刀柄,冲骆奉先唱一声喏,又背过身去朝众宾客拱拱拳,便大跨步走上自己的席位,屁股尚未坐稳,便大呼上酒上肉。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骆奉先、李抱玉一心剪除的政敌仆固怀恩。
仆固怀恩身后那人,身长几近一丈,铜皮铁骨、青面獠牙,如同厉鬼;手中持一柄铜戈,丈八有余,更让人不寒而栗。铜戈高过长亭,因此不能挺立,只能横持。此人却是偶耕的结拜兄弟都播贺。都播贺当日在河阳、太行一带辞别偶耕,独自北上来到汾阳,投身仆固怀恩军中。因勇力过人、武艺非凡,被军将举荐,得到仆固怀恩赏识。仆固怀恩将他收在麾下,封为副将跟随左右。
一主一仆已经入席,李抱玉当即传令上酒菜,盛宴正式开启。众宾客多是趋炎附势之人,觑着仆固怀恩勇武过人、都播贺更是凶神恶煞一般,个个心惊胆战,猜度这“双龙会”多半是一场鸿门宴,席间必定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