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奉先咧嘴露出笑容,举杯说道:“今日邀请各位同僚,皆因老夫娶得一妇,日后侍奉左右,聊以安度晚年。双龙大会,便是老夫的吉期,各位大人定要开怀痛饮!”仆固怀恩举起酒杯,一口饮下,朗声道:“骆大人,今后娶亲便娶亲、纳妾便纳妾,休要动那杀人的念头。头顶三尺有神灵,多行不义必自毙!”
忽然,地道口的木板晃动,一个人影从地下钻出来,正是罗展义。他噗通一声跪在骆奉先、李抱玉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吕大人已在地道中审讯明白:昆仑奴、槐犁,还有偶耕,都是侯希逸的仆从。他们串通一气,先偷盗骆大人的财物,又偷走逍遥谷的毒药,毒死五大虎贲,只为搅乱双龙大会。侯希逸又安排毒计,强逼小人夹带毒药,在酒席之中毒死李抱玉大人,以此夺取泽潞方镇。”
骆奉先一听,大为烦恶,挥手道:“一并拖下去,就地正法!”罗展义连声喊冤,说道:“小人举报侯希逸,恳请将功抵罪!”骆奉先说道:“休得啰唣,你们主仆一并砍头!”
已有武士出列,两个擒住罗展义,还有两个要来擒拿侯希逸。侯希逸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桌案上,说道:“我虽丢失淄青平卢方镇,然而朝廷赐的爵位尚在,凌烟阁上画有我的图形,表彰我的功勋。要治我死罪,当由圣上定夺,却不该由骆大人一人裁决。”
骆奉先斜了他一眼,说道:“你丢失淄青平卢,罪不容诛;又勾结仆固怀恩,谋害老夫事小,谋逆造反事大。先砍你脑袋,再去秉奏圣上!”侯希逸身后有偶耕,胆子壮了几分,喝道:“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擅自冒犯大唐功臣!”
本已不太平的双龙会再度陷入僵局,九层土台之上,衮衮诸公一时噤若寒蝉。仆固怀恩对骆奉先的万般迫害已有切肤之痛,如今又见侯希逸陷入危险境地,不免物伤其类,愤然起身,说道:“侯大人勤王戡乱,军功卓着。骆大人是要一手遮天,把朝廷的忠臣良将赶尽杀绝吗?”
骆奉先大怒,顿时将太原失陷、朔方军长驱直入的讯息抛之脑后,将李抱玉苦心操持换来双龙会上短暂的平静置之不顾,指着仆固怀恩说道:“连同你这叛臣,一同斩却!”
仆固怀恩道:“老夫人头就在此地,你要拿只管拿去。老夫魂灵在此,要看我儿杀进潞州,取你狗命!”
李抱玉唯恐局面难以收拾,赶紧起身离席,将罗展义斥退,在骆奉先面前劝道:“今日迎娶新妇,大吉之时,休说不详之事。况且需要看在姨娘面上,暂时宽恕侯大人一次。待大婚过后,骆大人回到长安,要取侯希逸性命,岂不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仆固怀恩听不见他们二人耳语,坐在一旁鼓动众人:“皇帝娶妇,大赦天下;宦官娶妇,连岳丈也要杀。如此阴狠毒辣,合该断子绝孙!”李抱玉直冲他挤眉弄眼,示意他休再胡言。
骆奉先此时略有几分酒意,未听真切,因此并不深究。李抱玉拍了拍手,早有两个侍从,捧上彩绸、红花,为骆奉先穿戴整齐。李抱玉二次拍手,乐师舞妓从土台两侧款款而上,在长亭之下捧出琵琶、羌笛,奏的全是吉庆曲调。一阙曲终,李抱玉站立长亭中央,高声宣布,刚才的争端,实是一场误会,借杯中美酒一笔带过,而双龙会马上进入正题,那便是骆大人迎娶新妇。
骆奉先听到丝竹之声,怒气稍平、烦恼渐息,捧起酒杯与李抱玉对酌三杯。李抱玉又带领全部宾客,起身离席,站到长亭之前,一齐举杯为骆奉先庆贺。侯希逸心中不快,无意前去逢迎,稳稳坐在椅上,手捋长髯、目看闲云。
胡琴、琵琶悠扬,羌笛、洞箫婉转。数曲过后,忽而笛箫之声渐弱,唢呐之声喧噪。高台之下,走出两列乐人,摆阵擂鼓,大鼓铿锵如雷、小鼓短促如雨,鼓声与唢呐之声相配,节奏明快、曲调激扬。
李抱玉传出号令,一队力士推动停靠已久的彩车,沿着正中间的甬道升上土台。四大鸣禽侍立两旁,打开车门,一个娉婷女子,戴着红盖头,浑身披红挂彩、珠光宝气,探出金莲、走下车来。那就是牧笛,也是双龙大会唯一的女主角,是骆奉先即将迎娶的“新妇”。
四大鸣禽名为陪侍,实为羁押,扶着牧笛来到长亭之下。牧笛头顶盖头,看不见周遭一切,唯知秋风凄冷、酒气熏人。偶耕眼睁睁看她从身旁走过,想要迎上前去,却是足重如铅;想要呼唤一声,却是喑哑无力。他心中五味杂陈,心想今日自己处境凶险、难免一死,既是诀别,竟不能与她见不上最后一面,真真天地无情、造化弄人。
牧笛站在场圃中央,遗世而独立,裙裾随风摇摆,身上玉佩铿锵。众宾客尚未见到新妇真面目,已看到四大鸣禽似柳腰身、如花容貌,早已春心摇漾,纷纷举杯、轮番离座,在骆奉先耳边交口夸赞。
李抱玉化身司仪,主持婚礼。他大喝三声,众宾客停止嘈杂之声,回到坐席,乐声戛然而止,李抱玉庄重说道:“李某出身行伍,不知繁文缛节。今日骆大人娶妇,新妇就在长亭之下。请骆大人离席,为新妇揭去盖头,夫妻对拜,敬酒三杯,大礼便算告成。”众人闻言,颂赞之声不绝。
骆奉先热酒下肚,脚步竟有些蹒跚。耳中又听到颂赞之声此起彼伏,越发志得意满,摇摇摆摆走下长亭,伸手去扯牧笛的盖头。
牧笛听到面前脚步声,知是骆奉先走近,烦恶之意油然而生。他陡然莲步移动、撤后三步,自行将盖掀起。她反手一掷,红彤彤的盖头随风起舞,飞上了半天云里。众宾客头一次见到新妇,虽是嫦娥、西施一般美貌,却是面带愁容、脸有怒气,个个张口结舌,顿时静默无声。只听新妇开口说话,声如银铃,却是字字入耳:“我再卑贱,也不嫁给无耻宦官。”侯希逸听得这句,也是大出所料、大吃一惊。
骆奉先以手剔牙,神情自得,却未听清她说些什么。牧笛啐了一口,提高声音说:“无耻宦官,你猪狗不如,我怎会嫁你?”
骆奉先这才听清,怒目圆睁,凝视半晌,问道:“你这几句,是你父亲教你的吗?”牧笛道:“侯希逸亲附宦官,全无气节,早已不是我的父亲。你们宦官内臣,恶贯满盈、人尽皆知,我见到你都恶心,怎能嫁你?”
众宾客一时哗然,纷纷指责牧笛出言不逊,又说她折辱朝廷重臣、其罪不轻。唯独仆固怀恩朗声而笑,鼓掌道:“说得好,说得好!今日乃大吉之日,骆大人赦免潞州百姓一切罪过。侯家女子,你有话只管说出来!”
骆奉先怒冲心头,不觉酒气全散,三两步跨上长亭,回到座椅上,指着侯希逸喝道:“侯希逸,你养女不教,坏我大事。待我奏明圣上,你一家三百余口在劫难逃!”侯希逸本想回敬几句、出一口恶气,忽又回心一想:我一家性命悬于他手,此时此地怎可意气用事?想到此,剑眉紧锁,闷然不答。
骆奉先呷一口酒,却又尽数吐了出来,气急败坏说道:“什么伤风败俗的女子,带回家去,定然败坏家风,就该弃之如敝履!”牧笛见他反唇相讥,冷笑道:“我虽伤风败俗,却比你惑乱宫廷、残害忠良强过百倍。汉末宦官之祸,本已遗臭万代,我大唐却又重蹈覆辙,可见天道轮回,非人力所能扭转。”
骆奉先怒火上撞,一壶酒砸翻在地。他碍于脸面,不愿责骂牧笛,却指着侯希逸道:“你养的不孝之女,还不快快叉下去?”
众宾客一时哗然,纷纷声援骆奉先,指责骆奉先养女不教,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侯希逸觉得牧笛这三言两语甚是解恨,待要为她说解,忽又心念一动,毕竟一家三百口人命非同儿戏。偶耕俯身低声道:“节帅,你劝劝小姐吧。她惹恼了骆奉先,非但她活不成,还要连累一家遭殃。”
牧笛早已拿定主意,今日定要大闹双龙会,然后慷慨赴死。她站在土台之中,说道:“侯希逸非我父亲。你有话对我说即可,何必牵扯旁人。”骆奉先看着她,恶狠狠道:“你想与侯希逸撇清关系,并无不可。少时动起大刑,你莫要呼爹喊娘!”牧笛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不能与知心知己共此一生,苟活一世又有何益?你尽管处死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