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播贺挨了一脚,怒火不息,硬是要找回来,被偶耕、任敷死命拦住。任敷良言相劝,将他拉回仆固怀恩席位后面。牧笛飞奔出来,拥着偶耕,又是哭、又是笑。偶耕在众目睽睽之下,似乎也忘了男女之防、礼法之约,替她整弄衣袖,又将她头发挽起来,扎成一个髻。
仆固怀恩怜惜偶耕武艺了得,有心招募,在坐席上说道:“少年英雄,你本领高强,又与我的得力干将都播贺相熟,何不随我回朔方?那女子乃是侯大人的弃女,又是宦官骆奉先的弃妇,你不必念念不舍。在我朔方,多的是胡汉美女!”
偶耕见他贬低牧笛,不予理睬。都播贺道:“贤弟,节帅有意收你在麾下,何不来投?你我兄弟日日纵酒高歌,岂不欢乐?”偶耕这才答道:“多蒙仆固大人厚爱。只是我胸无韬略,难当大事。”
南浦云回到座位,与李抱玉对饮一杯,又欠身离席,向骆奉先敬酒。骆奉先态度冷淡,抿了一口。南浦云还想奉承两句,他却转过脸去,对长亭外的牧笛说道:“侯氏犯妇,你辱骂本官,藐视朝廷,出言无状,又和这毛头小子狼狈为奸,公然抵抗朝廷律令。速速从实招认:背后何人是主谋,你究竟受了何人指使?”
骆奉先口里问的是侯牧笛,眼睛却瞟向侯希逸。他今天本来要杀仆固怀恩,只是形势所迫,不敢下手,权且忍耐,等到秋后算账;更恼恨侯牧笛当众折辱、令他蒙羞,因此下定主意,今天先把他父女治成死罪。
牧笛心下明白,若要侯家三百余口性命存全,唯有撇清和侯希逸的关系。她抬起头来,提高声音说道:“无耻宦官,你要审问,冲我来便是,莫要牵扯旁人。天下人莫不憎恶你们阉党宦官,我当面骂你,何须旁人指使!”
李抱玉见她全然不惧、言辞激烈,心中有气,喝道:“大胆刁妇,怎敢如此猖狂,还不快快招认!”牧笛心中没好气,看也不看他,仰头就答:“要我招认也罢。我说的那些话,大逆不道也好、藐视朝廷也罢,都是骆奉先的家奴吕思稷教我的。你若不信,只管问他!”
此语一出,土台之上一片哗然。骆奉先虽说不信,但也不是全疑,唰一下脸色大变,后槽牙咬得咯噔响。众宾客议论纷纷,受了吕思稷好处的,多半说他忠心护主、绝无二心;受了他欺压的,多半说人心不古、世事难料。
李抱玉一掌拍在桌案上,大骂牧笛血口喷人,下令掌嘴。可是偶耕拦在牧笛身前,哪个大胆的兵士敢上前用刑?仆固怀恩冷眼旁观,只顾自斟自饮,发出声声冷笑。
李抱玉有些犯难——泽潞方镇豢养的虎贲之士,已经让他丢尽脸面,自己手下着实找不出一个骁勇之士能将偶耕收伏,若再动用大军,九层土台必定鸡飞狗跳,还不知仆固怀恩以及他手下两员猛将会闹出什么花样来。他身为一方节度,也没有脸面请南浦云两次三番出马,只得回头来看骆奉先脸色。
骆奉先软哒哒靠在椅上,仰天道:“吕思稷这奴才死哪里去了?还不滚出来!”李抱玉这才想起,吕思稷已下到地道中审讯那个黑奴和娃娃。
罗展义本在地道之下,忽然探头探脑钻出斜道出口,站到长亭之下,拱手道:“节帅,休听侯家犯妇挑唆是非。吕大人本是清白,小的也是含冤。我去请他出来,我们与他们当场对质,便知谁言是真、谁言是假!”
罗展义一阵小跑,来到地底下斜道的出口处,刨开那里的木板和地毯,猫腰钻了进去。侯希逸看在眼里,连连摇头,心中想道:此人两面三刀,我错信了他,真真后悔莫及!
罗展义去了半晌,再次从地道爬出时,面带泪水,肩上扛着一个将死之人,那便是吕思稷。骆奉先、李抱玉一见,大为震惊:好端端的进了地道,出来时怎么要死不活?罗展义将吕思稷放在亭下,让他靠着柱子,只见他两眼发直、瞳孔无光,嘴角流出污血,鼻孔里气息微弱。仔细查看全身,并无受伤痕迹,唯有肩上衣服破损,被利器划出一道创口。
骆奉先厉声责问,罗展义说话都结巴了,只说进入地道,未见着一个人影,寻了半天,才看见吕思稷躺在地上。李抱玉哪里肯信?又安排军将,在地道中仔细搜寻,可是寻来寻去,委实空无一人。
偶耕心下生疑:明明看着吕思稷羁押罗展义、昆仑奴、槐犁进的地道,为何罗展义最先出来,吕思稷重伤倒地,昆仑奴、槐犁不见踪影?原来,地道之内,昆仑奴、槐犁被捆绑起来,吕思稷手提钝刀在二人面前乱晃,极力威胁恫吓。昆仑奴只道是死路一条,不愿强撑,赶紧招认,免得受刑。
吕思稷十分得意,打发罗展义和兵士全部上去,就说两个犯人已全部招认。罗展义因此先出来。吕思稷面对二人,岂能轻饶?袖中拔出一把剔骨弯刀,一点点扎进昆仑奴的皮肉。昆仑奴跪地哭喊,血泪涌出,口称怀中藏有宝物,甘愿献出,只求速死。吕思稷见他说得真诚,便替他割开绳索。昆仑奴千恩万谢,在怀中摸出一样物事,递到吕思稷面前。
那是甚等宝物?竟是铁菡萏!昆仑奴扳动机栝,铁菡萏膛内最后一枚毒矢发出,疾如电光、神鬼难躲。只是他功力平平,把控不住,因此未能射中要害。
吕思稷肩头中弹,一阵酸麻,低头一看,竟已流出血来。他勃然大怒,举刀就砍。谁知盛怒之际,血气蒸腾,铁菡萏的毒性立即发作。他眼前发黑,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昆仑奴就地翻身,抓起那把钝刀,意欲行凶灭口,只见吕思稷痛苦万状、满地翻滚,他一时近不得身。一番挣扎之后,吕思稷喊声渐稀,身子逐渐僵硬,躺在地上,昏死过去。昆仑奴始知铁菡萏厉害至极,也懒得多费这一刀送他归西,转身为槐犁解开身上绳索。
槐犁站起身来,要去狭洞之中躲避。昆仑奴拦阻道:“狭洞已被精兵发现,躲在其中,定被找到。你看这斗室之上,用木梁、木板填盖缺口,我们有绳子,正好躲在上面。”
槐犁会意,连忙将地上的竹竿立起。昆仑奴扶住竹竿,槐犁顺竹竿爬上,双手攀在木梁上,用绳子穿过木梁,将绳子两端垂下。昆仑奴攀住绳子,用力攀了上去,与槐犁合作,双双将身子绑在木梁上,不发出一点声响。果然,潞州兵士下到地道,里里外外搜寻,不见他们二人,狭洞里面也无人影。
这场双龙大会,本经过周密谋划,谁也未料到竟发生这么多尴尬。李抱玉丢尽了威风,骆奉先也是出尽了洋相。骆奉先见到吕思稷狼狈模样,无名之火烧起,一壶酒水泼在他头上。
吕思稷微微醒转,翻出白眼,似要说话,却又浑身无力,终于垂下头去。全场宾客都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因何落得这步田地,唯有南浦云心如明镜:“这厮怎么中了铁菡萏?”
南浦云不愿说穿,以免自己惹上嫌疑,故作玄虚道:“吕大人被奸人所伤,身中奇毒,命悬一线。赶紧送回城中,老朽自有药丸医治。”李抱玉即命兵士抬过担架行床,将吕思稷抬走。南浦云招呼四大鸣禽护送进城,要她们告知邓昆山、杨祖绪,用逍遥谷秘制丹药调服,并及时运功驱毒。
不多时,吕思稷已被抬走,骆奉先将怒火倾注在侯牧笛、偶耕身上,厉声呵责。牧笛也是怒气不息,指着他怒骂:“狗宦官,你多行不义,致使朋党失心。吕思稷若不是畏罪自杀,那便是这潞州城内另有高人,设下机局取你性命。”
李抱玉见她有意挑拨,竟将矛头指向自己,立时坐不安席,向骆奉先表忠献媚,又指责这位“侯氏犯妇”恶意陷害、用心歹毒,诅咒她下阿鼻地狱。南浦云也是十分自危,生恐吕思稷所中之毒被人拆穿、祸及于身,连忙携起李抱玉,一同向骆奉先敬酒。
一队仆从登上土台,为众宾客重添美酒、再上珍馐。仆固怀恩扬起宝刀,劈下两只羊腿,递给身后的都播贺和任敷。都播贺大嘴一咧,已将羊腿撕去一半;任敷礼让一回,也捧起羊腿吞咽起来。仆固怀恩越发开怀,将刀上油渍舔干,笑道:“泽潞的羊肉,远不如朔方的肥美;而泽潞的宴会,尽是些跳梁小丑丢人现眼,乃是天下第一滑稽,叫人笑掉大牙!”
骆奉先闻言,恨不得活剐了仆固怀恩,但是念及仆固玚的书信、想到自己所处之地并不安全,只敢干瞪眼睛,不敢下令杀人。李抱玉心道:仆固老儿,今日权且容你猖狂,日后看我如何挫败朔方军马,取你父子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