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亭下一人蹿出,指着牧笛、偶耕喊道:“这二人罪恶弥天、嫌疑重大,何不严刑审讯?还有侯希逸,心机深重,不可不查!”此人正是罗展义。骆奉先被他一激,大为懊恼,喝道:“叉下去,叉下去!”李抱玉使个眼色,罗展义被一队兵士拖下土台。
众人的注意力再次投到牧笛、偶耕身上。骆奉先道:“侯希逸养了个好女儿,竭力与父亲撇清干系,宁肯自己惨死,也不拖累家人。可是你辱骂本官、妄议国祚,此罪不可不究。”
牧笛觉得今天已经骂够了,满肚子的气也出够了,对骆奉先不再理睬,而是转身问偶耕:“今日我难免一死。我死了,你当如何?”偶耕昂首作答:“今日局势,你难免一死,难道我还有生路?”
牧笛低下头去,说道:“是我牵累了你。”偶耕急忙说:“你说哪里话来!你我既是知己,不能同生人世间,何不共赴黄泉、再续缘分!”牧笛听到此处,眼泪流出,却兀自替偶耕拭泪。偶耕也想为她擦去泪水,忽然想到,大庭广众之下,切不可举止轻佻。他心头一震,急忙把手缩了回去。
骆奉先却是不依不饶,对侯希逸说:“不论嫡女庶女,都是你侯希逸所生。今日将她处以极刑,侯大人有何话说?”侯希逸自然要舍弃庶女保全家性命,沉吟一回,咬牙说道:“此女不认君父、悖逆伦常,侯希逸无能为力,已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如何处置,全凭骆大人裁决。”牧笛听罢此语,回头看了侯希逸一眼,虽料定他会说出此话,但心中仍难免酸楚和绝望。
李抱玉道:“此女辱骂骆大人,决不可轻饶。定要依骆大人所训,剥去衣裙示众,再推到高台之下,即刻绞死。”骆奉先应允,委托他即刻去办。
李抱玉身后精兵得令,冲下长亭就要动手。未到面前,已被偶耕踢翻二人。偶耕挡在牧笛身前,高声说道:“我和侯小姐犯下什么罪过,你们依法处置,我们绝无怨言。但若要当众非礼,我拼出性命,断然不依。”
二十精兵惧怕偶耕,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南浦云在长亭上喝道:“毛头小子,阻挡官兵执法,你罪不轻。”一语激怒都播贺,隔着坐席骂道:“你这不男不女的老匹夫!若有胆量,莫在亭中饮酒,出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骆奉先呷一口酒,质问偶耕:“你与侯家有何关联,胆敢处处维护这刁妇?”偶耕道:“我与侯家绝无关联。只是——”说道这里,吞吐两下,打起精神说道:“只是我私心爱慕侯小姐已久。不能同在人世,但愿共赴阴曹。”一语道出,四座俱被震惊。牧笛怔怔看着他,眼中满是泪花。
仆固怀恩蓦地起身,拍着巴掌,朗声说道:“却是一对有情有义的好儿女!我有一条计策,不知骆大人听或不听。”骆奉先不耐烦道:“有话直说。”
仆固怀恩道:“他二人既是有情有义,骆大人诺大年纪、恁般身份,何必棒打鸳鸯?不如趁着今日盛会,成全他们的美事。”
李抱玉听罢,唰一声站起身,怒道:“岂有此理!泽潞方镇是诗书礼义之乡,怎可纵容这种男盗女娼之事!”仆固怀恩说:“骆大人乃是宦官阉党,本应竭尽忠诚报效圣上,却在潞州娶妻纳妾,败坏风俗、扰乱法纪、悖逆伦常。如此说来,泽潞方镇乃是藏污纳垢的不法之地,比起男盗女娼,更加丑恶百倍!”
骆奉先一听,气炸胸膛,一口酒呛在咽喉,不住咳嗽。仆固怀恩视若无睹,径直说道:“列位请看:今日九层土台,中秋佳节,恰好一对少男少女彼此爱慕,正合诗首关雎之义。这女子已经凤冠霞帔,若再将彩球绶带挂在这男儿身上,才算得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土台之上,众宾客一时阒寂无声,都折服于仆固怀恩的惊天倡议。仆固怀恩继续说道:“他二人即刻完婚,骆大人为他们证婚。随后审讯罪责,赐他们一人一把匕首,当场自尽以谢天下。如此一来,也算流传一段佳话,成全一对风流冤孽,骆大人也算是积了些阴鸷,将来下得地狱,阎王爷想必对你从轻发落。”
骆奉先眯起眼睛,神情怪异,犹豫不决。仆固怀恩道:“你骆奉先想娶别人作妾,也不照照镜子?这少年站在面前,龙精虎猛,而你垂然老矣、行将就木,你怎有脸面在此强配婚姻?”
骆奉先一口酒吞下,满面通红,半是羞臊半是愤懑,他冲侯希逸发问:“仆固大人为你选了个佳婿,你愿意将女儿下嫁于他?”侯希逸心中,骆奉先算不得乘龙快婿,偶耕更算不上如意东床,他心里清楚:身处险境,务必小心自保,并虚与委蛇保全一家三百余口性命。想到这里,他冷冷答道:“我与她已非父女。今日之事,任由骆大人定夺。”
李抱玉还要劝阻,骆奉先却一声怪叫,将身上红绸解下,掷在地上,命令兵士将其佩戴在偶耕身上。兵士从未接受过这等命令,彷徨不敢移步。李抱玉识别了半天骆奉先的脸色,方才吩咐那些兵士,叫他们依令而行。
偶耕一听要为他成婚,忽又茫然无措起来,欲要推拒,牧笛早已从兵士手中接过红绸,挂在他身上。
众位主宾议论纷纷,有的嘉许仆固怀恩,觉得他断得公道;有的指责这一对男女行为放荡、举止轻浮,简直是伤风败俗。李抱玉走到骆奉先身边,欲要搭话,骆奉先阴森森说道:“你安排的双龙大会,竟是一场乱局,丢尽泽潞颜面,也叫老夫颜面尽失!”李抱玉满面羞惭,愈发记恨仆固怀恩。
牧笛不顾旁人,邀偶耕对跪在地,说道:“我心中已无悔恨。黄泉路近,你要说出心中实话。”偶耕答道:“我心中也无悔恨。”牧笛说:“我愿死在你的手下。”偶耕点头道:“我先杀你,然后自杀,我们同去同归。”牧笛无话,扶偶耕起身。偶耕扭头道:“请哪位大人赐予匕首!”
无人敢赠匕首。李抱玉喝道:“尚未审讯你们,罪名尚未数说清楚,怎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牧笛道:“我们有罪无罪,自有苍天知得。今日有死而已,哪来恁多废话?”
偶耕转过身去,面对侯希逸,噗通一声跪倒尘埃,说道:“节帅,我有罪,今日但求一死!”牧笛说道:“你能有什么罪过?有罪也无需对他们说。”偶耕却是不理,一头磕下去,继续说:“我在青州之时,曾翻越墙垣,伏在屋檐之上,偷看——”
侯希逸见他说到一半嗫嚅起来,便问:“偷看什么?”偶耕面红耳赤,口不能言,蓦地抬头,却见牧笛盯着他,眼神甚是关切。
“偷看什么,说出来便是。”牧笛对他说道。
偶耕不敢看她,面朝侯希逸说道:“偷看侯小姐沐浴更衣!”
这句话,引起全场轰动。众宾客纷纷摇头,重复着一个词语——“伤风败俗”。偶耕终于坦承罪过,似乎完成了重大使命,瘫坐在地,喘着粗气,额上大汗渗出。侯希逸满面无光,恨不得亲手撕了这个混账无赖,但他十分冷静:要挽救三百余口性命,就必须撇清和牧笛的关系,必须对牧笛的一切遭遇置若罔闻。
牧笛将偶耕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镇定自若、神色安详,将手搭在他肩上,说道:“我不怪你。”
骆奉先一脸木然,显然已对这场闹剧丧失了最后的兴趣。李抱玉从兵士手里夺过一把钢刀,丢在二人面前,责令他们速速自尽。偶耕手握钢刀,浑身颤抖望着牧笛,心中有万分不舍。牧笛收起泪水,淡淡说道:“下手快些。”
秋风萧瑟、黑云沉沉,土台之上的旌旗彩带黯淡无光,在秋风之中胡乱摇摆。偶耕举起钢刀,上指层云、劈开秋风,刀刃发出令人惶恐不安的铮响。刀下跪着他深深爱恋的女子,但怎能忍得下心来,将冰冷的刀刃刺入她的心脏?他惟愿自己一抹脖子撒手而去,承受一切痛苦与罪责,但是他心中万分犹疑:自己若是先死,牧笛会不会受人欺侮,谁又来保护她?
李抱玉见偶耕迟迟不下手,以为他心生恐惧,以为年轻人的山盟海誓在钢刀面前皆是虚话,不免嗤笑一声。仆固怀恩却生起爱才之心,心中默默祷告,希望这个傻小子切莫为了一个女娃白送性命。
众人都在凝神观看,期待着下一刻发生什么。陡然,空中白虹闪动,秋风劈落、寒气侵骨——偶耕终于咬紧牙关、拿定主意,举刀刺向牧笛。牧笛闭着眼睛,短暂一生中许多回忆瞬间浮上脑海:母亲的爱抚、父亲的责骂,还有偶耕平日里呆滞、浑浊而又澄澈的眼神。这一切对于她而言,如在眼前,又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