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嗡”的一声巨响,眼前祥光闪耀——电光火石之间,牧笛似乎进入另一重世界:那个世界里烟火闪烁、霞光万丈,似乎永远响着嗡嗡的乐声,又似乎永远一片宁静。她有一些恐惧,又有一些新奇,心中想道:原来阴曹地府不是传说中漆黑一片,难道我踩在了云朵之上,飞到了天庭?
牧笛的疑问尚未消散,耳边却响起粗重的男子声音:“你是俺兄弟,她便是俺弟媳。媳妇打得骂得,可是杀不得。”牧笛眨眨眼睛,浮泛在脑子里的霞光瑞彩蓦地散去,骆奉先、李抱玉以及一众宾客仍在面前,稳稳坐在土台之上、长亭之下。只是身边冒出一人,如同熊罴一般挡在偶耕身前,他手中一杆铜戈,架住偶耕的钢刀,钢刀砍在铜戈上,已生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性命攸关的那一瞬,是都播贺及时挺出,用铜戈挡住了偶耕那一刀。偶耕似在梦里,都播贺夺过钢刀摔在一旁,对他说道:“我与你结拜,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你若死在今日,我岂不也要送命?”
偶耕这才清醒,茫然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播贺将任敷招呼过来,将他与偶耕一起按在地上,三人并排跪倒,面朝仆固怀恩。都播贺双臂搭在二人肩上,按着他们一起磕头,口中说道:“节帅在此,容我禀告:偶耕、任敷都是我的结义兄弟,今日团聚,要结成同生共死的三兄弟,我做大哥,偶耕做二弟,任敷做三弟。我们磕头结拜,恳请节帅做个见证。”
仆固怀恩一听,大开心颜,一杯酒饮尽,说道:“你们三人结拜,甚合我意!”转面又对侯希逸说:“我麾下的奇男子,娶你女儿为妻,日后必定建功立业,夫荣妻贵!”侯希逸沉吟不语:今日双龙大会,骆奉先当众受辱,固然是大快我心,然而被仆固怀恩搅出许多事来,屡屡将我推上险境,我必须慎之又慎。
都播贺又邀着两个兄弟磕了一个头,起身说道:“节帅,我的两位兄弟,都是好汉,今日一个也死不得。谁叫他们死,我做大哥的第一个不依!”仆固怀恩喝道:“既是你的兄弟,也是我仆固怀恩的兄弟。朔方兵将在此,同进同退、同仇敌忾,谁敢动我袍泽兄弟一根毫毛!”都播贺挽起偶耕,叫他和任敷叙过兄弟之礼,又领着他去拜谢仆固怀恩。
骆奉先见仆固怀恩竟在自己面前予取予求,气得肝肠凝结、脸色黑沉。李抱玉道:“仆固大人,这一男一女是十恶不赦的要犯,不是你想保就能保的。”仆固怀恩抖开嗓门道:“老夫偏要保他二人活命。泽潞军士若有不服,尽管与老夫比划比划。”
偶耕挽起牧笛,来到仆固怀恩席前,施上一礼,答谢救命之恩。仆固怀恩道:“偶耕兄弟,你带上新妇,随我回转汾阳,我定当封你官职。凭你的本领,建功封侯不在话下。”
偶耕长揖道:“感念仆固大人恩德。我并无统领军马的本领,也无封侯拜将的壮志。如今之计,只想护送侯小姐回转长安,再将这有罪之身交给侯大人,任他处置。”仆固怀恩道:“娃娃,你忠心报主,其心可嘉。然而良禽择木而栖,你何必苦苦跟定一人,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偶耕道:“在下心意已决,惟愿侯小姐完好无损,回归故乡、乐享天伦。待到使命完成,必定面朝汾阳,跪地自刭,答谢仆固大人恩情。”
仆固怀恩还要相劝,偶耕已领着牧笛向侯希逸走去。都播贺见仆固怀恩热心快肠却遭到偶耕如此冷遇,心中颇为不悦,欲要伸手拦阻。仆固怀恩使个眼色,命他缩手,任由偶耕转身而去。都播贺挠头跺脚、怒气上撞,仆固怀恩则别有一番心思:侯希逸其势已败,侯家也容不得这个上门女婿,偶耕若有半点男儿血气,当感戴我的知遇之恩,将来必定离开长安,投到我朔方军大营。
侯希逸见偶耕领着女儿走了过来,挂念自己一家三百余口安危,不敢相迎,却又不忍相拒。偶耕来到席前,躬身施礼,说道:“节帅,你命我护送小姐回转长安。使命尚未完成,偶耕不敢遽然请死。待完成使命后,我再北向自刭,一来赎清罪过,二来答谢仆固大人救命之恩。”
侯希逸正襟危坐、手拢念珠,深闭双目、沉默不语。牧笛也已猜中侯希逸的心思,拉起偶耕,站到他席位背后,口中埋怨:“仆固怀恩尚且搭救我们,你却巴望着我们去死。”
骆奉先已是意兴阑珊、索然寡味,惟愿早早散席,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到长安,再寻求良策治死仆固怀恩和侯希逸。南浦云研读他的脸色,心中十分不快:我苦苦守在潞州,无非是借机拉拢骆奉先,以期倚仗他的权势,拓展逍遥谷各路豪杰、头目在三辅一带的经营产业;谁承想今日竟是如此乱局,自己险些惹得一身是非!
李抱玉正想开导两句,骆奉先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老夫一心辅弼朝廷,不辞辛苦,出得长安巡视藩镇。一路多生舛错,实赖泽潞藩镇李大人好生接应,以保周全。又蒙李大人顾惜情谊,设下双龙大会,老夫得以会晤四方贤宾,当面答谢各路藩镇官长,祝告朝廷安泰、四海升平。然而诸事不谐、万般违心,以致冷落了宾客,辜负了李大人一番美意。思来想去,皆是老夫的罪尤,还请诸位海涵!”说毕,自饮一杯。李抱玉连忙率着众宾客起身唱喏,陪饮一杯。
骆奉先继续说道:“诗云投桃报李,永以为好。老夫既受李大人厚恩,无以为报。唯知李大人戎马倥偬,一生所好唯有宝马良驹。特带来两匹神驹,借此盛会,献与李大人,玉成这双龙之会。”他尚未说完,李抱玉早已欠身离席,口中连连说道:“折煞下官、折煞下官!”
骆奉先身边没了吕思稷,只得亲自下令,命众兵士牵过宝马。少时,两位精装兵士从军营马厩中牵过一匹壮硕大马,果然筋骨强健、鬃毛鲜丽,乃是人间罕见的良驹。骆奉先道:“此马乃是骕骦宝马,老夫特地带到潞州,赠与李大人。”李抱玉当面跪倒,口诵恩德。众宾客啧啧连声,称赞骆大人礼贤下士、心地仁厚,唯有侯希逸坐在席间,气得面色铁青。
众人奉承之声不绝,这边仆固怀恩却嘿嘿笑道:“骆奉先,这匹马是你养的?”骆奉先佯装听不见。仆固怀恩又问:“是你买的?”骆奉先依然不睬。仆固怀恩道:“京城的凌烟阁上,画有侯希逸大人骑乘骕骦宝马。这匹骕骦马,与画中一般无二。老夫拙眼若未看错,这马便是侯大人的。”
骆奉先一听,脸色骤然大变,喝道:“仆固怀恩,你如此咄咄逼人,竟有什么好处?”仆固怀恩道:“你处心积虑,将我逼反,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骆奉先气得脸色苍白,吼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众兵将,与我拿下!”
亭前军士齐刷刷挺出兵刃,严阵以待;仆固怀恩毫不示弱,亮出弯刀,怒目相对。都播贺铜戈挺起,任敷从从袖中抽出软剑,双方顿时剑拔弩张。偶耕一步迈出,地上捡起方才那把钢刀,意欲与仁兄贤弟并肩杀敌,同进退、共死生。都播贺见了,夸赞道:“好兄弟,真汉子!”
李抱玉不愿局面失控,赶紧息事宁人。他亲自来到长亭下,斥退众兵士,又好言劝慰骆奉先。骆奉先收回命令,坐在椅上,生着闷气,一语不发。
牵马的兵士此时已撒开缰绳,骕骦马认得主人,径直来到侯希逸身边,伸出脖子身在他身上磨蹭。侯希逸如见故人,不禁心酸流泪,手抚马背叹道:“世道人心难测,唯有这畜生待我如故!”
仆固怀恩遥酌一杯,说道:“侯大人,你若失了坐骑,还怎么上阵杀敌,又怎能内除阉宦、外平敌寇?”侯希逸一时酸鼻,拱手道:“我与此马性命相依,多谢仆固大人奉还!”仆固怀恩谦逊道:“不是我还你马,也不是骆大人还你马。英雄须有好马,好马眼里也只认英雄,骕骦马岂是他人夺得走的!”
骆奉先见侯希逸心安理得将骕骦马收归名下,心中越发不快,起身说道:“侯大人,你安排手下藏毒,企图毒害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大人,你那手下已经供认不讳。如今又将骕骦马据为己有,莫非要与叛贼勾结,犯上作乱、起兵造反吗?”
侯希逸重得骕骦马,忽而将万般心事抛之脑后,也将一家三百余口性命看得淡了,呷一口酒,起身说道:“骕骦马是我的坐骑。至如罗展义藏毒之事,或是吕思稷将他买通,故意栽赃陷害。骆大人尚未过堂提审,怎可遽言查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