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奉先见他有意顶撞,喝道:“老夫一旦查明真相,你一家三百余口,难逃厄运。”侯希逸也是仗着吕思稷性命垂危、罗展义有口难辩,又瞥了一眼端坐一旁的南浦云,说道:“若论排兵布阵或是打坐修禅,老朽略知些微末。若论起炼丹制毒、服食药石,在座诸公当以逍遥谷主南先生为先。骆大人若要查案,当从那瓶毒药来自何处查起。”
侯希逸修佛既久,性好虚寂,这藏药害人之计本不是他的本意。罗展义怀揣毒药,也是两头考虑:若是毒死李抱玉,自当笃定跟随侯希逸;若时机不谐、无从下手,便以毒药为证,揭发侯希逸,自己转投李抱玉。他怀中毒药,包括日前昆仑奴所用的毒药,皆是从黑衣人曹以振那里讨得,是逍遥谷秘法萃取的不解之毒。
南浦云一直沉默不言,为的就是铁菡萏、毒药之类的话题不要扯到自己身上来。谁知侯希逸误打误撞,将毒药的事情说出,倒叫他神情紧张、又惊又怕。
南浦云背上汗珠渗出,神色却一如平素那般镇定悠闲。他细细品了一口酒,站起身来,待要说解两句,谁知骆奉先对侯希逸之言不以为意,抢在前头说道:“藏毒之事无足轻重。你与反贼为伍,通敌叛国,纵容女儿辱骂朝廷重臣。但凭这一条,老夫如何不能杀你满门?”
侯希逸道:“满朝文武,骆大人说杀就杀,敢问你操持权柄、屠戮朝臣之时,心中可有圣上?”这句话,明明白白是在讽刺骆奉先翻云覆雨、残害忠良,根本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仆固怀恩听得此言,连连鼓掌,起身说道:“骆大人、李大人,双龙大会,只见到一匹马,岂不是奇哉怪也?还有什么好节目,快快亮出来吧,莫耽误老夫回转汾阳。回迟一步,我那犬子闹腾起来,只怕不好收场。”骆奉先两眼盯着侯希逸,嘴角里挤出声音:“自然还有好节目。等好节目上完了,再一个一个拾掇你们。”一个眼神递过,号令传下:牵过骅骝宝马。
军营的马厩之中,传出阵阵嘶鸣,如同虎啸龙吟。偶耕听到马嘶声,心头狂喜,手搭凉棚,循声而望。众宾客伸出脖颈,遥遥望见远处乌云之下,现出一团赤焰,由远及近。四个粗壮的兵丁,小心翼翼拽着一匹宝马走上土台。那匹马正是骅骝神驹。
骅骝马登上高台,被摇荡的旌旗、绸幔所惊吓,忽地低头蜷足,不愿前行。一个兵士近前催促,被它撂起一蹄,踢飞到土台之下,当即毙命。台上众兵士鼓动起来,挺起矛戈刀剑,围上去想要对这只孽畜示以眼色。骅骝马蓦地抬头,抖了抖鬃毛,鼻孔出着粗气,眼睛放出凶光。它蓄势发力,身上肌肉紧绷,周遭兵士都不敢遽然靠近。
李抱玉一生爱马、识马,一见骅骝,大开心颜,连声喝道:“兵刃撤下,不得惊动良驹!”众兵士得令,将兵刃收起,慢慢撤回。李抱玉心花怒放,满以为这稀世良驹已归己有,抱拳拱手向骆奉先道谢。
骆奉先道:“你休要谢我。此马性子甚烈,伤了数条人命,依老夫脾气,非要杀了它不可。李大人乃是当世伯乐,你能否降服此马?”李抱玉满饮一杯,夸口道:“老夫别无所长,最识马性。今日在诸公面前略施拙计,定将此马驯服。”他挽起袖子,将衣襟拽在腰间,走下长亭,与骅骝马正面相对,拍拍手掌,像马儿一样仰天长啸两声。这两声啸,震耳欲聋,众宾客纷纷皱起眉头、捂起耳朵。
骅骝马满脸惊奇,四足直立、脖子伸长,两只眼盯着李抱玉。它本是绝代名驹,独立于世,难免孤寂;今日听到李抱玉的啸声,竟如同千古英雄遇着隔世知己,一时精神振奋、狂喜难禁。
李抱玉叫牵马的兵士撒开缰绳,小心散去。骅骝马竟似着了魔一般,往前走出三步,鼻子在李抱玉身上身下闻了一回,这才站直身子,轻轻摆动鬃毛,温顺得像一只狗。众宾客无不惊奇:这样一匹烈马,一脚能踢碎人的天灵盖,被李抱玉两声长啸就治得服服帖帖。
李抱玉探出手来,在骅骝马鼻子上不住摩挲。骅骝马起初微微退拒,随后闻了一闻、拱了两拱,便似见了自家主人一般,任由抚摩、百般依顺。李抱玉用手梳弄马鬃,回头对骆奉先道:“此马真乃稀世良驹!骆大人一番美意,下官感激不尽!”骆奉先眉开眼笑。
有一位好事的宾客,起身说道:“恭喜李大人收伏天龙神驹。李大人何不骑上宝马,一展英姿?”众宾客立即起哄,要李抱玉骑上去,试一试骅骝马的足力。李抱玉被他们一番奉承,顿时兴高采烈,唤兵士取过一副他日常所用的鞍辔。他亲自为骅骝马套上鞍辔,这才手扶马背、足踏银镫,就要上马。
骅骝马对偶耕有救命之恩,又是偶耕离开荒山大泽之后最相熟的伴侣。眼见它另投主人,偶耕心中充满不舍。牧笛心中也酸楚,叹息道:“骅骝马啊骅骝马,你如今觅得好人家,千万莫忘了故人!”
骅骝马听得声音,耳根抽动两下,身子抖了一抖,蓦地前蹄扬起,身子挺直,对着苍穹怒声嘶吼。李抱玉被它甩开,幸而手心死死拽住缰绳,否则必定摔个大跟头。
李抱玉面对这匹烈马,并不惊惧。他身法娴熟,从骅骝马的铁蹄下躲过,拉拢缰绳,一只粗手顺着马鬃摩挲,要它重归平静。骅骝马摇头晃脑,后蹄在土上乱刮。它猛然回头,红彤彤的眼睛上面映现出偶耕、牧笛的身影,顿时变得狂躁不安,脚步往前探,一心要走过来。
李抱玉开始用力,要将骅骝马拉回。骅骝马却用出全力,将他拖着往前走。骅骝马暴躁异常,浑身肌肉拧起,众宾客、士兵见此情状,吓得张目结舌。要知道,骅骝马一脚便能踢得人脑浆飞溅,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而李抱玉竟然生拉硬拽这样一只暴躁畜生,还不被踢到,真算得当世第一驯马师。
骅骝马目光坚毅,咧着大白牙、拖着李抱玉,一步步跨向偶耕。李抱玉拽着他安抚良久,不能将其降服,不禁暴躁起来,开始在它身上拍打。拍打三五下,骅骝马烈性不改,乱摇乱晃。李抱玉再次长啸,喝道:“大胆畜生,再敢烈性,大铡刀砍了你!”
马通人性,似乎也听得懂人言。只见它蓄足力气,拧起身子,用肩将李抱玉顶开。李抱玉身受重击,腹脏几欲震碎,但仍然拽着缰绳不放。骅骝马毫不留情,扬起前蹄踢踏过来。
李抱玉大惊,赶紧撒手,身子顺势翻滚。若是旁人,必定死在骅骝马铁蹄之下;但他毕竟是李抱玉,一生与马结朋,深知马的脾性,因此及时闪避、逃出性命,但仍被踢掉两颗门牙。
李抱玉就地翻滚,逃出一丈开外,用手捂住嘴巴,鲜血从指缝流出。骅骝马挣开束缚,一阵小跑来到偶耕面前,像是小孩儿撒娇一般,身子、头颈在他怀中乱撞。牧笛喜出望外,伸手去摸它的尾巴,它却故意将尾巴卷曲,打在她的手上,砸得她涩涩生疼。
李抱玉脚步踉跄,回到席间,不住用袖子拭去嘴角血迹,又吞下烈酒漱口。仆固怀恩看在眼里,大笑道:“双龙大会的双龙,原来是侯家翁婿的坐骑。骆大人借纳妾之名,收了恁多礼钱,回赠礼物也要找别人借,真可谓一毛不拔!”
骆奉先置之不理,却指着侯希逸道:“你若识得大体,乖乖将两匹马献给李大人。”侯希逸道:“骕骦马是我征讨匈奴所得,骅骝马是先帝亲自赏赐。两只神驹,乃天意所授,岂是你说赠人就能赠人的?今日双龙大会,多谢骆大人、李大人好意相邀。两匹神龙宝马已寻到旧主,我也已经酒足饭饱,就此告辞!”他翻身上马,又冲偶耕大喝一声:“还不快走?”
偶耕听得此言,当即抱起牧笛,二人双双跨上骅骝马。骅骝马一声响鼻,四蹄挠动,跃跃欲奔。李抱玉大怒,下令拦阻,都播贺铜戈挺起、一跃而出,吼声如雷:“谁不怕死,尽管上前!”一二兵士不服,早被他铜戈刺穿,尸身被甩在骆奉先、李抱玉面前。
侯希逸马上拜别仆固怀恩,疾驰下台,飞奔而去。偶耕回身朝都播贺道:“仁兄,我回到长安,再北向自刭,谢你恩情!”都播贺道:“你快些走,但需留得性命,来日相会!”偶耕一使力,骅骝马如电光闪耀,一眨眼已跑在骕骦马的前面。
骆奉先咬牙切齿,想要命令土台下的满营兵士合围截杀侯氏翁婿,却听仆固怀恩在对面说道:“老夫告辞,回汾阳去也。”骆奉先一抬头,只见仆固怀恩领着都播贺、任敷昂首阔步、走下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