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奉先终于没有下令去截杀任何人,只是手里抓着冷酒杯,淡漠地说了声:“散了吧。”这场“双龙会”以此终场,不欢而散。与宴宾客心怀愤恨,埋怨仆固怀恩、侯希逸搅乱盛会,让他们白白送上大笔礼金却无缘在骆奉先面前奉承一回。
捉钱令史曾善治、腊口使商克捷,闷闷回到馆驿,囫囵睡了一觉,翌日便背起行囊,押送一干人犯、奴隶启程去长安,临行也未能见上骆奉先一面。逍遥谷诸人谨遵南浦云之命,为吕思稷祛毒疗伤,忙乱三日,终于保全他的性命,只是他哑了嗓子、眼睛半瞎,躺在床上不能起来。
骆奉先心中烦闷,也不亲自探望这位忠诚的家奴,便命李抱玉安排几名壮实兵士,将他抬回关内老家。五日之后,骆奉先也开动车驾,返回长安去了。
侯希逸、偶耕、牧笛逃下土台,奔出十里地,已是黄昏时分。眼见乌云翻滚、秋雨洒落,找了一处荒村投宿。村子并无几户人家,而且只剩空空的房舍,村民要么逃离,要么被征调去垒筑土台,土台完工之后又被就地编入行伍。
三人挤进一间茅屋,各自闷闷不语。偶耕又要找侯希逸,并向他跪领责罚,侯希逸全无心思,坐在板凳上闭目诵经,对身边二人全然不理会。牧笛仍在记恨父亲,对他不理不睬。
偶耕将身上的红绸扯下,来到牧笛身边。牧笛挪挪身子,示意他坐下。偶耕不敢坐,退缩两步,说道:“这一路连累你饱尝苦辛。到了长安,我才算完成使命。因此,还须多活几日,到长安之后定然自刭谢罪。”
牧笛头也不抬,冷冷说道:“我们已是夫妻。你若死了,我岂不守寡?”这句话说得毫无遮掩,实际是有意刺激坐在一边的侯希逸。可侯希逸专心致志诵习佛经,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偶耕听到这句话,一颗心怦怦乱跳,满脸胀得通红。他自惭形秽,绝不敢攀附公府人家,更何况他自杀谢罪的决心已定,怎能应下婚事、将牧笛推进火坑?在他心中,土台上的那场婚礼,乃是生死关头的权变之法,他决不敢当真,也压根没有当真。
牧笛见他半晌不答话,喃喃说道:“你当着众人的面娶了我,怎么又反悔起来?连你也反悔,我这辈子还能嫁谁?”
偶耕深深爱慕牧笛,真心希望土台之上的那一幕永远不要消逝,他们结为连理的瞬间凝为永恒,那一刻浮满心头的柔情蜜意永远不要消散。但是昆仑奴的话在他脑海反复响起——他们隔着九重天,牧笛是他不可企及的白日美梦。
这种煎熬,令偶耕痛苦不已。长安距离潞州不过区区数百里,这也是他人生最后的旅途。他深感罪孽深重,但他觉得,即使自己无罪,到了长安与牧笛诀别之后,一个人便要流落天涯、孤独终老,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偶耕又在想,能从双龙大会逃出来,全靠他的结义大哥都播贺救命。“都播贺豪侠仗义,而我劣迹满满,我怎配做他的兄弟?”思来想去,唯有一死,能解脱自己的罪名,能对得起那位豪爽的仁兄,能结束这浩漫无际的痛苦。
牧笛不再说话,一个人陷入沉思,脸上挂着泪痕。偶耕不敢看她一眼,甚至不敢和她靠得太近,坐到门槛上,孤零零地看门外凄清的秋雨。
三个人临时避雨的小屋,纯以土坯垒成,已是破败不堪。良久,门外秋雨渐稀,秋风却更加劲急,卷起重重茅草飞上云端,屋顶的泥土扑簌簌坠落。侯希逸终不能安心诵经,坐直身子抖落身上的尘埃,复又叹息一回,伸伸懒腰靠在椽柱上。只听咔擦一声,椽柱倾斜,屋顶的木枝、茅草纷纷坠落。
侯希逸下意识地挥手,要将那些木枝挡在外面,谁知手中空空,木枝、泥块砸得满身都是。侯希逸这才想起:自己的镇海分潮钺,未带在身边,还在潞州馆驿内。
镇海分潮钺是侯希逸的精神支柱,丢了淄青平卢方镇无可无不可,丢了镇海分潮钺,似乎就丢掉了他做人的尊严和一生的荣耀。他蓦然起身,迈出门去,去草棚里牵骕骦马。偶耕跟了出来,问他要去何处,他答道:“回潞州馆驿,取我的镇海分潮钺。”
偶耕吃了一惊,怀疑自己的耳朵。侯希逸兀自牵马,以示此项决心不容置疑。偶耕拦他不下,便请求同去。侯希逸毕竟挂念女儿安危,拍拍他的肩膀,叫他留下,独自上马离开。临别时说道:“我若今夜四更仍未回转,你领着牧笛速回长安。”
偶耕怔怔望着侯希逸离去,失魂落魄回到小屋,只见屋顶倾圮、秋风乱入,屋内已找不到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便说:“反正村中无人,我们换个屋子躲避风雨。”
牧笛生着闷气,呆呆坐着,不予理会。偶耕无法,走过去支起椽柱,想要修葺房户。谁知刚一伸手,屋顶上的横梁、木棍纷纷陷落,险些将牧笛砸到。偶耕再三请求,要她另觅房舍休息,牧笛这才起身,冷冷说道:“我父亲要去馆驿,你为何不拦阻?骆奉先在土台之上未杀他,到了城里怎能留他性命?”
偶耕大惊,痛悔未能拦住侯希逸。他深深自责,连忙去草棚牵骅骝马。牧笛望着他的背影,抬高声音说道:“你去了又能如何?白白搭上性命而已。我一个人,不敢在荒村过夜。”说完,径直走进对面那户茅屋。偶耕无法,重新拴上骅骝马,守在门口,双手挠头,蹲在地上。
夜黑如漆,秋风凄冷,茅屋内黑乎乎一团。偶耕跨进屋来,将大门合上,坐在墙角上打盹。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梦惊醒,睁开眼睛,喘着粗气。牧笛坐在一旁,似是一直盯着他,再次质问:“我们成亲的事,到底算不算数?”
偶耕将头抵在墙上,半晌不语。牧笛再三追问,每次都问得更加严厉。偶耕终于咬牙说道:“我是有罪之人,也是将死之人,而且是山里来的孤儿,怎么配得上你?你回到长安,定能觅得好夫婿!”
偶耕说完,如释重负,从墙角站起身来,在黑暗里摸索着走了两步,来到大门前,复又背靠着门坐了下去。两扇门板已经闩上,但是摇摇欲坠、咯吱咯吱乱响,秋风从门缝里吹进来,让偶耕身上发冷。
牧笛再没有一点声息,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这短暂的死寂,竟比堕入地狱还恐怖。偶耕心怀关切,忍不住探起头来,看看牧笛。陡然听到她的一声尖叫:“偶耕小心!”
语声未毕,偶耕只觉得一道劲风吹至后背。他未及转身,茅屋门口一道黑影突袭而至,一杆长长的兵器打坏门扇,险些将偶耕的头颅打得粉碎。偶耕惊魂甫定,那件兵器照着头顶砸下。他就地翻滚,仓皇躲过,就势左掌拍出,将那杆兵器挡开。
门口那人前脚刚跨进门槛,被偶耕这一掌又逼了出去。偶耕当即回身,准备应战,双足尚未站稳,背后陡然一声巨响、泥土乱飞,原来是土墙轰然倒塌,两个庞然大物以泰山压顶之势碾压过来。
偶耕急忙挫身,一步挡在牧笛身前,将她抱起,从大门口抢出。那道弄影死死堵在前面,抡起长柄兵刃拦住去路。而身后两个庞然大物——不,是三个——圆滚滚、黑沉沉,如同碾盘一样滚来,马上要将他和牧笛碾作残渣。黑暗之中,一前一后是两个粗重的声音不停嘶吼,互相提醒着一定不要留情。偶耕听声音辨出,他们是安德广和铜球四。
安德广、铜球四刺杀仆固怀恩不成,怕受到李抱玉处罚,连忙逃下土台,躲在军营这边的地道口内。那名军吏也回到军营,灰溜溜来到二人身旁,手里提着一壶烈酒。三人都是失意之人,冷酒入肚,当即醉倒。他们睡在幽邃的地道里,整个潞州似将他们遗忘。
安德广醒来之时,土台上的宾客早已散去——他被一个人踩到了,那个人正在仓皇逃离。他恍恍惚惚,转身叫醒铜球四,催他一起回城。铜球四酒气冲天,又打醒了军吏。军吏起身揉弄眼睛,往外看时,惊奇发现:外面一高一矮,正是那两个贼人——昆仑奴、槐犁——舍命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