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球四十分憎恶南浦云,背后啐他一口:“打不过便打不过,装什么清高!”野火一旁,这百余军士与仆固怀恩一照面,立即胆寒:十二虎贲若还齐整,拿下这四人或不难,但眼前只有二虎贲,一场败仗只恐难免。
安德广、铜球四何尝不是此中想法?只是嘴上不说、硬充好汉。安德广装腔作势道:“我此番前来,只为擒拿侯希逸的女儿、女婿。你们朔方之人,休得多管闲事。”仆固怀恩长笑一声,说道:“此地已过汾河,乃是朔方军境界。你等若不要命,尽管放马过来。”
安德广、铜球四勒马伫立,不敢擅自向前,也不愿就此撤退。都播贺焦躁起来,喝道:“无知鼠辈,试试爷爷的铜戈!”这一声怒吼,震动山川,将野火鼓动,发出闷雷一般的爆裂之声。安德广胆颤心惊,与铜球四对视一眼,立即撤军,乖乖逃回潞州。
仆固怀恩一见偶耕,翻身下马,将弯刀掷在地上,摊开手道:“小兄弟前来投我,真是天佑我朔方。”偶耕也下马,却转身将牧笛牵了过来,这才答道:“我叫偶耕,来此并非投靠,只是为了纾解危难。”
都播贺一拳击在偶耕胸口,咧嘴笑道:“你既带上弟媳越过汾河,就该投到朔方军营,咱们一起喝酒吃肉,岂不快活!”偶耕拱手道:“如今危难已解,但是我的誓约还在。将侯小姐送还长安以后,定然北向自刭,一是赎清罪过,二是答谢诸位救命之恩。”
偶耕说毕,拉过牧笛就要上马离去。任敷道:“偶兄且慢。你无意来投,节帅也不能相强,何不席地而坐,叙谈一番,明日再彼此告别!”仆固怀恩连连点头,强留偶耕。偶耕无法,只得牵过牧笛。牧笛将手挣脱,只在一边闷坐。
少时,都播贺拿出包袱里的肉干,任敷取出怀中的鸱酒,双双递到偶耕面前。偶耕又饥又饿,不再相拒,接过一块瘦肉送到牧笛面前。牧笛冷冷接过,背对着他吃了一口。偶耕再也无法克制,将一块肉塞进嘴里,又举起鸱袋咕咚咕咚喝了三大口。
他仰起脖子,喉结抖动。正在此时,寒光一闪,一股劲风袭来。说时迟、那时快,偶耕将鸱袋掷出,同时右脚抬起,踢向来犯之敌。敌人却是任敷,他趁偶耕喝酒,抽出腰间匕首,上前行刺。二人翻身跃起,噼里啪啦便打了十余回合,竟是是针尖对麦芒,不分胜败。
二人又斗了十余合,依旧难分伯仲。都播贺大为不解,猛然扑出,将任敷扑倒在地。偶耕退后两步,护住牧笛,喘息着说道:“任敷兄弟,若是比试武功,未为不可,却为何连连使出杀招?”
任敷挣起身来,面朝仆固怀恩说道:“节帅,侯希逸乃是罕有的帅才,此番回转长安,若是东山再起,将来统领军马,必然对你不利。他身边如有此人,乃是如虎添翼。他既然不愿投奔你,不如尽早杀之。”
仆固怀恩嘿嘿而笑,心中如同明镜:侯希逸大势已去,又受骆奉先打压,回到长安能否保住性命尚且难知,谈何东山再起?倒是偶耕小友,宅心仁厚、武艺高超,留他性命,他日在长安混到图穷末路,十有八九仍然转投我麾下。
仆固怀恩拦住任敷,对偶耕深施一礼,说道:“任将军生性莽撞,你们本是兄弟相称,还望勿要怪罪。你只顾携起妻子去往长安。等你使命完成,我们再择日相会、煮酒详谈!”
任敷听见节帅如此说话,也下跪施礼,恳请偶耕饶恕罪过。都播贺怒火上撞,将他踢倒在地,骂了两句,转面又笑容可掬邀起偶耕,和他一人一口将酒喝了个罄尽。仆固怀恩命他三人面朝野火,跪倒在地,用宝刀划开他们手指,滴出浓血祭告山川神只——这算是正式为他们主持结拜仪式。
野火烧尽,夜色深沉。偶耕心中有事,起身辞别。仆固怀恩不再强留,任由他带着牧笛骑马离去。他看着偶耕的身影,又想到骆奉先、李抱玉诡计多端、手段毒辣,不敢久留,领着都播贺和任敷夤夜赶路,回到汾阳。
偶耕跨着骅骝马一路风驰电掣,踏上了去往长安的大路。他急急追赶,眼看着清晨日出、又黄昏日落,不见昆仑奴和槐犁。牧笛心中有气,更兼着又困又累,在马背上直打哈欠。偶耕无法,见路边一处村落,只好前来投宿,恰在村中碰上了昆仑奴、槐犁。四人历经坎坷再度相逢,多半有些眼热鼻酸,匆匆叙过一些话儿,各自安寝,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四人起身上路。牧笛坐上骅骝马,昆仑奴牵马,偶耕和槐犁空手而行。一路昼行夜伏、穿山渡水,早已离开潞州、途经晋州,一步步靠近长安。
秋雨过后,秋光明丽、秋气爽人。牧笛终于将忧愁抛在脑后,马背上喃喃自语:“秋色怡人,我们何必去长安?”偶耕听到牧笛声音,立即接话:“你父亲家人都在京城等你,还是快些回去的好。”
牧笛登时沉下脸来,说道:“谁与你说话来?”昆仑奴走在前面,忍不住笑出来:“听说你们在潞州结成了夫妻。小两口为何一路吵嚷不休?呆子将军,你早些休妻,说不定能多延几日阳寿。”牧笛气忿,将身上包袱摔在昆仑奴的头上。昆仑奴要为牧笛捡起包袱,被她喝止,硬是指挥偶耕拾起来送到她手中,这才继续赶路。
继续前行,又经过蒲州,渡过渭水。越是靠近长安,越是山河残破、民生凋敝。路上偶有行人,多是城里城外的住户携家带口,驾着车马押着行李远离京城,往东南方向逃离。
偶耕见到那些行人失魂落魄的样子,皱眉道:“仆固怀恩起兵造反,他的儿子仆固玚早已打破太原,这些日不知又攻取了多少城池。难道大唐国力空虚无力抵抗,诺大的京城岌岌可危了吗?”牧笛听在耳里,冷冷说道:“长安危不危,自有骆奉先、李抱玉他们操心,你管恁多闲事?”
昆仑奴抓住一个路人,询问原委,那人摆手叹气道:“吐蕃国连年进攻、大军压境。更有那仆固怀恩,联合回纥、吐蕃,大肆侵犯。长安以西大片山河,已不是李氏朝廷所有。兵火四起,百姓遭殃,城郭、村庄被洗劫一空,积尸堆山、流血成河。你们还不快逃,难不成去长安寻死?”
偶耕闻言,对牧笛说道:“长安危急,你一家人是否已经撤离?我们在路上等等看吧。”牧笛撇嘴道:“一路就你啰唣。现在长安就在眼前,岂有不进之理?”昆仑奴、槐犁不信那人所言,他们一路看尽了残破、凋敝景象,十分失落,一心想看看长安如何繁华,哪里担心都城陷落、血流成河?二人异口同声撺掇偶继续向长安行进。
行了一日,沿路村社人家尽是一片颓败光景,要寻到歇脚吃饭的酒肆更为不易。路过一个集镇,偶有三五行人在街上走,见到这种外乡来的过客,纷纷示以眼色、尽快离开。
四人找了半晌,才在拐角处一座屋檐下看到一块极不显眼的招牌,招牌下是一间门面。进得前厅,空无一人。叫了三声,才从后面跑出一个堂倌。堂倌看出来者不是歹人,这才领着他们逶迤来到后院,在一处凉棚下坐定。四人围了一桌,胡乱点了些饭菜,又催堂倌快些上茶水。
偶耕一口茶饮下,回头看看四周。院落空空,空有三五张桌椅,却并无几个食客。他们都是从京城逃出的商户,途经此地,胡乱吃些面饼充饥,你一言我一语说起长安的形势,纷纷摇头叹气。堂倌上酒菜时也与他们搭话,说是时局纷乱,勉强做点关门生意,再过几日也举家外逃。
稀稀拉拉几个食客之中,有一个怪人,独自坐在一个小桌上,面对墙壁,茕独不语。他头挽发髻、身着缁袍、脚踏芒鞋,背上悬一把宝剑,乃是一副道士穿着打扮。
偶耕看着那副背影,觉得十分相熟,却又不敢相认。他端详良久,心中猜度,终究想不起来是谁。此时恰好饭菜上桌,昆仑奴又点了一壶酒,斟给偶耕漫漫一大碗。偶耕正要啜饮,那个怪人忽然站在自己身边,对他说道:“小友别来可好?”
偶耕抬头看时,一口酒险些喷出。槐犁早已离席,倒头就拜,嘴里不停呼唤“师父”。那人微微一笑,将槐犁扶起,说道:“我不是你的师父,你拜我徒劳无益。”
那人正是齐玉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