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涧雨迟疑片刻,不再理会,双足发力,疾驰而去。陆涧石一人在酒桌之上,醉眼朦胧望着满厅食客。堂倌提着扫帚、水桶过来,清理地上秽物,一面又笑吟吟地招呼客人,眨眼功夫,一切回归平常。
涧石伫立良久,中年食客方才扯了扯他的衣角,叫他坐下。涧石如在梦中,坐到板凳上,酒气重新袭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混沌一片。中年男子投来惊奇的眼神,在他耳旁问道:“你认得并蒂将军?”
涧石怔了一下,连忙摇头,可是心中仍在狐疑:“那黑衣蒙面男子,身形、声音与雨哥一般无二,我们共处十几年,我怎能看错、听错?他若是雨哥,为何不来相认,难道他这般不讲情义?”忽又想到小雨,不觉满面羞惭:“他若相认,问起小雨,我该如何回答?他不认我,可谓无义;我撇弃小雨,算不算是无情?”
中年食客拍拍涧石肩膀,再次坐到他身旁。酒壶已经冰冷,中年食客招呼堂倌,再温一壶酒来。涧石仍在思前想后,将冷酒倒进杯中,一仰脖子饮了个罄尽。
一时温酒端上,中年食客为涧石斟上一杯,复又与他攀谈。涧石再三澄清,自己初到长安,不认得什么并蒂将军。那人的眼神从惊奇逐渐转为不屑,与他对饮一杯,说道:“坊间传遍并蒂将军的故事,你若不知,我与你讲来。”涧石想起元季能所说的射生将王献忠与丰王李珙过从甚秘,而现在得知“并蒂将军”又是李珙的手下爱将,忖道:何不听他谈讲一番,说不定能知得深浅,进而避开灾祸。
中年男子啃着鸡爪,慢悠悠说道:“并蒂将军从何而来,旁人难以尽知。有说是从射生军中投奔王爷的,有说是从匈奴回迁大唐被王爷慧眼识珠选在府中的,还有的说得更神,说是王爷神游太虚从天上带下凡间的天将。不管他二人来自何处,都知他夫妻二人是一对金童玉女,男的英俊、女的美貌。老天爷赐他们一副好皮囊也就罢了,他们双双天生神力、勇武过人。那女的一人一剑,敌得过十名猛将,那男的就更不用说,果然是真君转世、二郎再生。”
涧石故意说道:“他们用黑布遮住面目,如何看得清面目?适才那女子衣襟被我扯断,也不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那人道:“休得夸口。今日座中食客,哪一个不为你提心吊胆?那女的定是有要事在身,再就是衣襟残破不便久留,所以留你性命。那男的今日更是异样,你以言相激,他不杀你,只顾匆匆离去。你侥幸得一时,未毕能侥幸得一世,饮罢这顿酒趁早离开长安,别处讨生路去吧。”
涧石道:“你光说他们厉害,我却不信。到底怎么个厉害法儿?”那人环视左右,压低声音道:“并蒂将军,乃是丰王李珙所封。丰王是谁?乃是玄宗皇帝的子嗣,论起辈分来,还是当今圣上的叔父呢。王爷位高权重,射生将王献忠、王抚,与他关系紧密,听他调遣。并蒂将军既是王爷掌上红人,射生将也得高看他们几眼。”涧石道:“说来说去,并蒂将军并无什么本领,不过是有王爷作靠山罢了。”
中年食客急得直瞪眼,抬高声音说道:“你切莫胡言,惹祸上身殃及于我。王爷是何等神圣?若无本领能入他的法眼?这二人,平日或者是深居王爷府中,或者是领一支军马屯于城外,平头百姓根本无缘得见。只是近来,长安城发生了诸多稀奇事,皆与并蒂将军相关。适才二人冲入店中,追捕凶犯,更可佐证那些传言确属实情。”
涧石问道:“并蒂将军到底做了哪些稀奇事?”那人道:“近来长安城中怪事不断,李氏王孙接二连三死于非命。讣告上说的是疾病发作、溘然长逝,实际上是死于他人之手。那些王公贵胄也告到长安令那里,也不知抓进去多少人,牢狱之中酷刑用尽、鬼哭神嚎,也未查不出个究竟。里面屈打成招的、冤死的不计其数,却一直抓不着真凶。公侯府第那些显要人物,仍是一个接着一个离奇而死。于是长安城中传出流言,都道真凶是并蒂将军,”中年食客瞪大眼睛,身子凑近,“你道稀奇不稀奇?近来风言风语,说是这并蒂将军埋伏在朱雀街上,挽起神弓羽箭,要暗杀当朝宰相元载大人。这等事情,背后若无丰王撑腰,谁敢去做?别说是去做了,即便传两句闲话,也是杀头的罪名。”
涧石摇头道:“无凭无据,岂不是捕风捉影、诬陷好人?”那人道:“虽无真凭实据,但八成是真的。王公之家,一个大活人说死就死,那还了得?长安令但满城搜寻蛛丝马迹,就到处拿人,关进囚牢不必审问,先是一顿毒打,至于剖腹、剜心、割舌、刖足,都算不得严酷的刑罚。你仔细想想,抓进去的都是何人?无非是平民人家的替死鬼。真凶是王爷的人,官府也不敢得罪。更何况,坊间风言风语,都说那些横死之人,与丰王不是旧恨便是新仇。因此,并蒂将军最是可疑。虚室生白、空穴来风,人们传出话来,说是并蒂将军所为,便有几分可信。”
他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生恐被王侯的眼线听了去。涧石又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以讹传讹也是有的。”那人吞了一口酒,瞪大眼睛说道:“并蒂将军当街行凶,曾被人亲眼所见,怎说是以讹传讹?”
涧石道:“还有这等事?”那人道:“这还有假?京城之中,王公大臣,互相倾轧、你死我活,明里害不成他,就蓄养侠客、武士暗中行凶。一年以前,权倾朝野的宦官李辅国,便是被侠士杀害,据说凶手是一个流浪江湖的道士。不到一月前,西城坊间,连折三条人命。那三人有二人是达官显贵家的剑客,有一人是节度使府上的幕僚,都是黄昏时分、市集之上,被并蒂将军割喉、贯胸,横死当场。他们行凶之时,也是黑面罩、黑衣袍,与今日打扮一般无二。”
涧石呷一口酒,继续问道:“他们杀得别人,别人就杀不得他们?如何能活到今日?”那人道:“需知两端。第一端,我已言明,并蒂将军的靠山是丰王,又有射生军维护。他们杀人容易,要杀他们却难于登天。第二端,这夫妻二人,独自出来便已勇冠三军,更何况他们双宿双栖、同进同退,以此能横行长安、更称无敌。并蒂将军,上杀皇亲,中杀大臣,下杀侠士,算得是坊间众口传颂的大人物。一年前刺杀李辅国的道士,现如今若是见了他们,只怕也要退避三舍。”
涧石又问:“那丰王李珙,究竟为何要行此等暗事?”那人向四周张望一回,神秘兮兮附在他耳边说道:“你以为王侯将相便活得自在?一步走错,满门抄斩。彼此之间,更是明争暗斗、你争我夺。丰王是玄宗皇帝的子嗣,威望既高,必受猜忌,他若不设法自保,天子爷早就将他一锅端了。丰王也有异志,结交豪雄、联络外邦,意在颠覆朝廷、争夺龙椅。王爷在朝中纵横捭阖、排除异己,并蒂将军在市井之中杀人索命、清扫障碍,更有射生军从旁协助,只怕长安城难免一场腥风血雨。”
早已是掌灯时分,食客纷纷离席,门外夜色如漆。中年食客也带着几分酒气,欠身作揖,翛然离去。涧石酒已全醒,靠在墙上想心事。他想起了适才站在他面前的那个阴沉沉、冷森森的黑影,不愿相信那便是并蒂将军,更不希望那是离家出走的雨哥。便在此时,庾兴、陶杰从门外走来,说是才将曾善治、商克捷送走。
涧石将刚才的事按下,笑脸相迎,便问他们商谈得怎样。庾兴道:“曾善治、商克捷定是托关系、找朋友在长安城中打听了一番,确知我二人与元家三公子亲厚,所以专程登门相谢。他们原先索钱二百缗,今日改口了,只要一百缗。待他们与京城府尹禀报清楚,三日后便可放人。”陶杰满脸堆笑,说道:“三日之后,我们备好车马,去府衙门口接人便是。回得客栈,定要庆祝一番。”
涧石心中宽慰,忖道:我明日便去送信,倘能活着回来,定然向小雨敬酒三杯。想到这里,自料生死未卜、凶大于吉,不免孤凄起来。庾兴、陶杰只道他乏累了,便安排一间上好的客房,扶他安歇。
一宿安眠,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涧石见桌上有笔砚,轻蘸淡墨,写下一行字:
我暂去二日,无须来寻。若三日不归,即已身死异乡,勿念勿问。此中情由,泉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