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石将纸条放在枕下,向堂倌讨了一碗牛肉面,大口吃完,便去账房寻庾兴、陶杰。二人伏首案牍、核算账目,也无闲暇陪他游玩消遣。涧石只说去街上散心,二人更不生疑,吩咐他小心路上车马,便由他而去。
涧石离开锦鳞客栈,绕行几圈,确认身边无人盯梢,方才大步流星往城西走去。当日秋阳高照、秋天寥廓,才行到城西,不觉身上汗气蒸腾。涧石摸摸衣袖,没想到元季能赠衣之时,往里面拽进了十缗飞钱,意为买他死命。
射生军营在城池以西,相去还有数十里路程。恰好路边有一马市,涧石在槽中选中一马,挂上鞍辔,将袖中飞钱尽数拽给主人,以示不归之意。跨上马鞍,来到城根下,经过守城军士的重重盘问之后,这才出得城门,策马扬鞭向西急奔。
已过晌午,城外秋风爽人、秋山明丽。涧石无心赏景,马上加鞭,一道烟尘奔驰在荒原丘陵之上。不远处旌旗猎猎、号角森森,正是射生军操演阵法。涧石又怯又喜,当即咬定牙关奔向军营。
未到营门,一支羽箭飞来,被他躲过。他急忙下马,门前兵士早已横在路口,威风凛冽,令人望而胆寒。涧石手擎书信,迎上前去,口称受宰相委派,特来送信传话。
一名军吏从门口营帐里走了出来,恶狠狠瞪他几眼,收下信封验明真伪,当即收下,并打发他回去。涧石道:“信件已交你手,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需当面说与将军听。”军吏道:“我放你一条生路,你却硬要闯进来!”涧石道:“受人之托,理当万死不辞。”军吏冷笑一声,带他走进军营。
涧石在军吏引领下,一路前行,时时有射生手迎面走过,个个身形健硕、孔武有力。路过校场,场上成千军士列成阵势、习练战阵,军容整肃、杀气腾腾。继续顺着山丘往前走,经过兵马营、粮草库、兵械库,便来到主将大帐。账外精兵戍守,个个龙精虎猛。通秉过后,一位兵士将涧石引入大帐之中。
大帐之中,毛毡铺地、气象森严。王献忠坐在主位,王抚坐在客位。韩德存、魏烈功灰头土脸侍立一旁——二人刚刚从渭南败逃而归,正在接受受王献忠的训斥。其余几名副将战列两旁,等候调遣。涧石阔步入内,站在人群之中。韩德存、魏烈功与他见面,又惊又怒,满腔不忿蓄势待发。
信笺呈递王献忠,上面不过写的是几句大话,劝慰他忠心报国、拱卫朝廷,又警告他及早和丰王李珙撇清关系,休要为虎作伥,到头来自寻灭亡。王献忠几眼看完,仰面大笑;又见涧石进帐不拜,怒上心头,呵斥他不知礼数。
涧石道:“我受当朝宰相之托,专程到此,你既不礼敬,我自然不遵礼数。”王献忠大怒,喝道:“你深入军营、刺探军情、泄露军机。今日入我营帐,岂能容你回去?”涧石挺直腰身,上前一步道:“我来到此地,就不打算回去。我死不要紧,你已命悬一线,岂不自知?”
韩德存、魏烈功灰溜溜从渭南逃回来,心中已记恨涧石,如今见他敢与主将分庭抗礼,更是焦躁难耐。二人怒目圆睁,指着涧石骂道:“不怕死的牛犊,再不跪下,拖出去剁了喂狗!”涧石蔑视一眼,说道:“你们不就是丧家之狗吗?”二人正要发作,王献忠一声怒吼,他们立即噤声,垂手侍立。
王献忠便问涧石要传什么话。涧石道:“我有三句话,系宰相亲口所授,皆是你的救命箴言。”王献忠冷笑道:“三句无根无据的废话,胆敢在此危言耸听?”涧石道:“我只顾到此传话,听与不听全在于你。只是性命攸关,我不敢不详细说明。”王献忠道:“反正你已是半个死人,且与你消磨半日,看你能说出些什么。”
涧石道:“书信之中,这头一句乃是‘为人作筏,登岸即弃’。”王抚一听,大觉逆耳,站起来大叫:“拖出去斩了!”王献忠将他拦住,故意问涧石是何含义。涧石道:“王将军何必明知故问?丰王李珙乃是无根之水,你依附于他,岂不是自陷其中、自蹈危亡?”
王献忠又问:“第二句写的是什么?”涧石答道:“第二句乃是‘不识时务,祸将自及’。”王献忠问道:“引申何义?”涧石道:“你三番两次安排侠士,与那并蒂将军互为依倚,暗中行刺宰相元大人,即是不识时务、不自量力,何其愚笨!”王献忠惊疑道:“我与宰相并无仇隙,岂能暗中伤他?你休要血口喷人。”涧石道:“你不是主谋也是从犯。只因真凶尚在缉捕之中,一旦捉拿入狱,查明详情,我不信你不是局中人。”
王献忠轻捋胡须,若有所思,说道:“宰相未免多虑了。我久在军营,极少回城,也不干预朝政之事,怎敢对当朝宰相不利?”涧石冷冷一笑,说道:“王将军此话,真是欲盖弥彰。你且细想:射生手与并蒂将军一起埋伏在朱雀街上,妄图放冷箭射杀元宰相,只是屡次三番未能得手,并蒂将军武功盖世,又用黑布罩定头脸,来去如风、把捉不定;而你手下那一群射生手,武功身手远逊于并蒂将军,人数一多,更容易暴露行藏。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反正长安百姓在朱雀街上只看到了射生手三五成群、欲行不轨,却并未见到并蒂将军从中作梗。”
王抚听罢,在一旁按捺不住,焦躁道:“第三句又是什么屁话?”涧石道:“及早回头,方才是岸。”王抚怒道:“又当如何解释?”涧石道:“吴王造反、王莽篡汉,以及当朝安禄山行下叛逆之事,谁又有好下场?宰相不计前嫌,劝你们弃暗投明,拱卫朝廷、辅佐天子。这句话再明白不过,你参悟不透,今日在场的其他人却是不言自明。”
王献忠捻起胡须,说道:“三句话已经传到,你的大限便当来临。”涧石道:“元家府上已付钱二十缗买我性命,我死无憾。”王献忠冷笑道:“元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贪污受贿、排挤贤能,恶事做尽、祸乱朝政,可谓劣迹斑斑。只要你说出相府的腌臜事,并签字画押,我便放了你。”涧石道:“我初到长安,不知相府阴事。我先死不要紧,看你如此执迷不悟,黄泉路上等你一程。”
王抚怒气难平,韩德存、魏烈功已气得龇牙咧嘴。王献忠平静说道:“元载前番安排两名家臣,来我营中说和,无非是要我去央求王爷,休在朝中与他为难。王爷不买他的账,我也不受他的要挟。于是将那三个家臣囚在水牢之中受些苦楚,逼他们揭发元载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好叫元载老儿丢了乌纱帽,并且将他们姓元的连根拔除。”
涧石道:“宰相派我到此之前,也曾言明,已派遣使者前来晓喻情理。”王献忠冷笑道:“分明是低三下四前来哀求,哪里是晓喻情理,你当那元载老儿有半分臣子气节?只是那三个家臣忠贞不二,到死也不肯说话。后来元载找我要人,我只说拿住三个刺探军情的奸细,已就地正法。他虽然怀恨在心,也奈何不得我。你是第四个受他派遣到此的人,我也懒得与你多费口舌,将你关在水牢里受用几日,便知我射生军大营刑罚的滋味。”早有二三兵士,押住涧石拖出大帐之外。
才出门,前面二人大步流星奔了过来,后面一队兵士匆匆跟上。那二人黑布罩面、黑衣裹身,步履矫健、力撼山岳,无论身边兵士怎样拦阻,总是不能近身。他们气势汹汹,直闯中军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