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石一见,大为震惊:“他们不就是昨夜闯入锦鳞客栈的那对男女吗?那名黑衣男子,身形步法像极了雨哥,虽说看不清面目,但不是他又能是谁?”
涧石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怔怔地叫了一声“雨哥”,声音却是极低。那两个人好似未曾听见,大步跨过,头也不回。涧石还想呼唤,早被军士押走。
水牢就在大帐后面,相去不过百余步。王献忠有一劈好,便是坐镇大帐之时,要麾下众将听见囚徒的呻吟呼喊之声,以此对他愈加敬畏。水牢是在地下凿出一室,室内两个水池,池中蓄养水蛭、毒虫,池子上面立着铁架。水牢四面墙壁上,铁链、铁锤、铁钳等刑具一应俱全,只有人忍受不了的刑罚,没有人制造不出来的刑具。
阴森森、黑黢黢的水牢,长年弥漫着一股腐烂气息。涧石顺着台阶走进室内,就被扑鼻的臭气熏得几欲窒息。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四周都有何人、何物,踉踉跄跄朝前两步,陡然被人一推,跌进水池之中。污水没过他的胸脯,水泡翻滚溢出刺鼻的恶臭。他在水中站直身子,双手已被兵士钳住。铁架之上垂下三股粗重的铁链,两股锁住他的双手,一股套住他的脖子,要想逃脱绝无可能。兵士冷冰冰说了三个字“老实点”,便转身离去,轰隆一声关上水牢的门。
涧石恶心欲呕,极力忍住,然后骂了一声:“什么水牢,我看不过如此!”语声在墙壁间激荡,惊飞几只蝙蝠。语声落下,旁边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涧石小友,这水牢之中,比王屋山北的石窟如何?”
涧石一听,顿时五脏翻滚、百感交集。他扭过头来,看见身旁也有一个水池,池中阴森森一个黑影,似是人形。他连忙喊道:“晏先生,怎么你也在此?我和屿蘅找你好苦!”
那边水池里确实是晏适楚。那一日,渭南荒岭之上,晏适楚趁着齐玉轪与吐蕃兵一番缠斗,背上包袱不辞而别。他朝南行走,准备先行抵达终南山,等候南浦云赴会。一路尽是离乱的百姓,更有流窜作乱的吐蕃兵,他只得走走停停,择些山间小路逶迤前行。万万想不到的是,竟在一处荒村与韩德存、魏烈功相遇。
丰王李珙对出家的道士心存敬慕,对晏适楚也是闻名已久,希望收归门下为他所用。韩、魏已知丰王心意,苦劝晏适楚投靠丰王,被晏适楚回绝。二人又苦求他赠与些丹药,他们也好进献王爷,他依然不允。二人恼羞成怒,伸手抢他的药葫芦。
晏适楚见他们如此粗蛮,便将葫芦摔破,十余枚百炼而成的丹药尽数散落山崖。韩德存、魏烈功也是烈性的汉子,当即将他绑缚,夺过他的包袱,将他带到射生军营中。晏适楚包袱里装的是《修真秘旨》,已被夺去,不得不跟在他们身后。见了王献忠一干人等,晏适楚也不拜谒、也不奉承,王献忠大怒,将他打进水牢,并嘶声吼道:“进了水牢,我看他如何清高!”
晏适楚见了涧石,对他说道:“我是昨夜才被羁押在此。只可惜《修真秘旨》落入他们手中,真是明珠投暗。”涧石问道:“只道这水牢歹毒无比,你怎么泡了一宿安然无事?莫非王献忠只是在唬我们?”晏适楚叹息道:“我跟随先师白云子修持道法,知晓些服气之术,这副皮囊已化为浑然一块。因此遨游山林,熊罴、虎兕都不伤我,进了这水牢,水蛭、毒虫也与我相忘于江湖。你初进来,池中的虫子还有些怕生,不曾上身呢。”
说话之间,涧石腿上、腰上已生痛楚,不免呻吟两声。晏适楚道:“想是水蛭已在饮你精血。我教你的经颂可曾忘却?”涧石已经感到,越来越多的水蛭爬上他的身子、钻破他的皮肉,他又疼又怕,浑身颤抖,铁链被他晃得咯噔乱响。晏适楚道:“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此时加紧诵习,瞬间得道或未可知。”涧石无法,一边扭动身躯,一边咧嘴大叫:
太上本来真,虚无中有神。若能心解悟,身外更无身。
假名元始号,元始虚无老。心源是元始,更无无上道。
七宝为林苑,五明宫殿宽。人身皆备有,不解向心观。
三世诸天圣,相因一性宗。一身无万法,万法一身同。
晏适楚在身旁说道:“你身中铁菡萏之毒,服食四大名花私酿的药剂,毒气化入血液之中,水中毒虫最爱吸食毒血淤脓。万幸的是,偶耕小友依循我针灸之法,为你行针导气,你又得逢奇缘,服食仙山紫芝,练气修真之胎已具。只是你用心不专,未能领悟服气之理,不能在道术上有所进益。今日之难,委实难捱。”
涧石越来越痛,哪里听得见他在一旁絮絮叨叨?咬牙喊道:“晏先生有何道术,快快救我!”晏适楚摇头答道:“为今之计,唯有默念经颂,庶几有功。”涧石被蛊虿缠身,生出万般悔意:与其在此疼死,还不如在元季能面前一头撞死!然而后悔无益,只得依着晏适楚所授,一遍一遍念那经颂。
一只毒虫将涧石身上铁菡萏的伤口咬开,把头伸进去,吸食血气。淤积其中的毒血喷涌而出,将那只毒虫顶了出来。当日偶耕为他针灸疗伤,针孔早已愈合,如今又一个一个被水蛭、毒虫找到,它们从针口处下口,一点点扎进涧石的穴道。涧石剧痛难忍,唯有苦诵经颂。痛苦万状之时,体内忽然升起一股浩渺之气。那股气息发于丹田,游走于周身经络,将身上数个关键穴道冲开。他惨叫一声,呕出血来,眩晕之中,仍不忘默念经颂。
晏适楚将他唤醒。倏忽之间,涧石犹如天眼开启,一道灵光从头顶贯入。他继续念那经颂,只觉得周身发热,体内残存的毒血被毒虫吸食殆尽,一股真气在五脏之间周游运转。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水蛭、毒虫一点点退了出去,去水面争抢溢出来的毒血,不再啃啮他的身体肌肤。
涧石大为惊喜,说道:“晏先生,我也得道了!”晏适楚冷笑道:“你不过是倚仗仙山紫芝的元气,借助针灸、丹药这些外来之功,暂时打开了任督二脉。若不加修习,你这点微末气息即将损耗殆尽,水蛭、毒虫会重新侵入你身体。先师的经颂已说透世上至理,然而要修持成圣,又岂是朝夕之功!”
涧石苦笑一声,说道:“如此说来,我还是难免一死。”晏适楚道:“人谁无死?我在水牢之中,虽不受蛊虿之苦,不也是在等死吗?”涧石道:“既如此,我念那经颂何用?”晏适楚道:“念与不念,经颂只在你心中。人生苦短,通大道、明至理的人少之又少。但若在将死之时,朝那大道、至理走近一步,也是死得其所。”
晏适楚说到此处,忽而凝神屏息,渊静如水。涧石问道:“晏先生,为何如此静默,你是达道了么?”晏适楚低声道:“我哪里懂得什么道。不过是将死之时,多听几句人世间的家常话罢了。”
涧石茫然,问道:“晏先生,哪里有什么家常话?”晏适楚道:“你收拢气息、安定心神,便可听见大帐中有人叙家常呢。”涧石瞑目凝神、心归一处,果然透过水牢外的风声、草声,听到大帐之内的争执之声。那不是平淡如水的家常,而是剑拔弩张的嘶吼。
先传来张涧雨的声音:“依照王爷的命令,射生手就该在城外动手,将贼人拿下。可是你派去的人,玩忽职守,致使贼人进城,害得我们仓皇受命,三番五次当街杀人。”接下来是许月邻的声音:“我们夫妻二人在街头抛头露面无关紧要,当街杀人也无可厚非,但是我们如果暴露身份,被他人抓住把柄,岂不是要连累王爷?”王献忠的声音紧随其后:“你们对王爷忠心可鉴,只是克敌报功之时,在王爷面前,你们只说是并蒂将军的功劳,何曾美言射生军半句?”
张涧雨道:“你寸功未立,叫我如何替你说话?”王献忠怒道:“若无王爷撑腰,若无射生军庇护,你们夫妻早成了一对冤魂野鬼,哪有性命去见王爷?”韩德存、魏烈功见他们争吵得激烈了,连忙从中调停,以免伤了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