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逼窄,不易腾挪,偶耕一味躲闪,已是险象环生。他连退三步,背后突然咣当一声,接着是吱吱声响,原来是他不小心撞倒火炉、撞翻药罐,滚烫的药剂洒了一地。薛延龄一见,愈发两眼发黑、天地昏沉,一柄药锄在他手中如同蝮蛇狂舞,死死缠住偶耕,要发出致命一击。偶耕肩上挨了一锄,溅出血来。他不敢逗留,翻身一跃,撞开窗户,飞出楼阁之外,跳到假山一侧。
牧笛甚是关切,拥上来牵住偶耕就要向外逃。又听咣当一声,原来是薛延龄踢断栏杆,飞身而下,一掌祭出,浑如泰山压顶。牧笛就在身前,偶耕若再躲避,那一掌必定拍在她身上,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情势已急,他更不多想,丹田之上真气升起,左掌顺势拍出,硬生生迎了薛延龄一掌。
两掌相激,两股浑厚的真气正面相撞,如同雷霆响震。偶耕倒在地上,身子朝后滚出一丈;薛延龄空中翻腾三周,落在地上两腿发飘,摇晃两下方才站稳,嘴角溢出血丝。
薛延龄抹干嘴角血迹,冷笑一声,说道:“几日不见,功力颇有长进,定是吃了我的紫芝。”偶耕将牧笛挡在身后,拱手道:“你的紫芝确实因我而失,但我委实并未偷吃。”薛延龄怒道:“你不吃紫芝,哪来的这等功力?”偶耕道:“我在山中得了晏先生的点拨,略有长进而已。”
二人正在争吵,忽然假山之上响起昆仑奴、槐犁的喊声,一个说道“好汉饶命”,一个说道“耕哥救我”。偶耕、牧笛抬头望去,大吃一惊,只见逍遥谷另外六大大豪杰齐刷刷出现在假山之巅,个个面容狰狞、神情可怖。章华、贺天豹手臂高举,昆仑奴、槐犁身子悬在他们手中来回摆动。
偶耕看见他二人已被擒住,不敢争执,躬身说道:“我们四人误闯宅院,还请几位先生莫要责怪,放我们出去。”方怀恩、何令名、彭勇、施春一个跟头翻下山来,截住去路。
方怀恩与薛延龄招呼一句,转面对涧石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们进来行窃,正好抓你们个现行。”偶耕急忙争辩,说自己并非进来行窃。话刚一出口,昆仑奴却在假山上嚷道:“耕大爷,我都跟他们招了,就是进来偷金银财宝的!”
牧笛听了,气得直撇嘴,刚要说话,薛延龄道:“几位兄弟,拦住去路,一个也莫放走。老子今天要斫死这个小贼,为我的紫芝报仇!”一边说着,一边挺起药锄冲向偶耕。偶耕稳住下盘,扎扎实实接过三招,趁隙说道:“偷你紫芝只为救人。紫芝值钱多少,连本带息一并还你便是。”薛延龄一听,暴跳如雷,更无二话,一锄猛过一锄,劈头盖脸朝偶耕砸来。
薛延龄功力醇厚,轻功又极佳,窜上窜下、忽左忽右,身形飘忽不定,招数奇崛无比,出拳抬脚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拳拳饱含千钧力道。偶耕与之对过数招,险些吃亏,只得将牧笛撇过一旁,全力与之交战。另外六大豪杰将四面的退路死死封住,看他二人一番缠斗。薛延龄打得好时,他们叫好,欢声戏谑;打得不好时,他们也叫好,嬉笑怒骂。薛延龄啐了一口,骂道:“一窝怂头日脑的龟孙!”
偶耕前面是劲敌、后面是牧笛,他这道屏障若被打破,牧笛必然遭人毒手,因此不敢有半点马虎。他运起内息、谨守门户,任凭对手如飞天一般乱舞,他只是以不变应万变,一口真气循环往复,一拳一掌与对手周旋。
二人正在憨斗,围观的六大豪杰瞥见牧笛的容貌,竟议论起来。起先是窃窃私语,渐渐地大声争辩。这一个才说,这女娃模样与侯希逸竟有几分相似;那一个立即辩驳:岂止是几分相似,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一个才说,这女子体态婀娜、容貌秀丽,方圆百里只此一人,便是到了长安怕也无匹;那一个立即附和:这等秀丽女子,不如将她拿住,献与谷主临幸,我们今年的贡赋不说一笔勾销,也要免去大半。
牧笛听见他们闲言碎语,想起当日被擒的事来,犹自心有余悸,不免惶顾左右,企图逃离。众豪杰议论一回,早已拿定主意,岂容她乱跑?方怀恩使个眼色,何令名、彭勇双双抢上,去抓牧笛的左右手。牧笛惊呼一声,已被二人押住。她奋力挣扎,那二人的手指却似铁钳一般扣进她的手臂,叫她插翅难飞。
偶耕苦战薛延龄,正值相持不下,忽听身后牧笛呼喊,又急又怒,待要回身看个究竟,薛延龄的药锄只在身边纠缠,招招瞄准要害,令他不得不招架。薛延龄看出他心意已乱,蓦地飞身而起,药锄挺进,这一招志在必得,使出看家本领。偶耕见这一招凶险之极,招数又是精妙绝伦,不敢硬接,急忙后撤两步,但是仍未脱险。眼见药锄斫向面门,已是无可躲避,偶耕陡然真气翻涌、招式开张,一拳迎着药锄挥了出来。
薛延龄眯瞪小眼,心道:这一锤打断你的手臂!当即使出平生气力,将药锄重重砸下。谁知偶耕拳头推到半路,手腕翻动,拳变为爪,一把抓住药锄。他运起内息,顺势后撤,将药锄往回拉扯,同时一脚飞起,踢向飞来之敌。这一招变起不测、险中求胜,饶是薛延龄老辣,也是猝不及防。他躲避不及,严严实实挨了这一脚,翻滚坠地。
这一招失手,让薛延龄老脸丢尽。他生恐被人取笑,急急腾跃起身,站在地上,胸口却如同烈火灼烧。忽觉手中空空,定睛一看,原来自己的药锄已在偶耕手中。
另外六大豪杰见薛延龄落败,争相起哄,竞相嘲讽讥刺。薛延龄羞红了面皮,一句话也不说,背身钻进阁楼之中,将大门紧闭。
偶耕立即转身,冲何令名、彭勇喝道:“快放了她!”那六人唰一声站成一排,立时变得同仇敌忾。他们异口同声道:“偏不放人。你又能怎样?”
正在争吵,假山那面传来娇滴滴女子声音:“你们吵个没完,叫人如何午睡?”一时环佩铿锵、衣带窸窣,四个妖冶女子越过假山,来到面前。偶耕、牧笛一见,大为惊奇;昆仑奴、槐犁见了,顿时张大嘴巴、涎水横流。她们便是逍遥谷多年前放逐的四大名花——葛蕾、蒹葭、芣葸、舜华。
四人一边走着,一边尖声骂道:“薛半仙,还不死出来?你的药熬得怎样了?”薛延龄也不出来,关在楼阁里恨恨说道:“药未制成,又被门外的小贼毁了!”葛蕾走在前面,正要问何人恁般大胆,忽然将眼一横,看到偶耕直挺挺杵在身前。她冲他身后一看,见六位豪杰擒住牧笛、昆仑奴、槐犁——都是此前见过。
“尔等因何到此?”葛蕾乜斜着眼睛发问,似笑非笑。
牧笛一见四大名花,联想起几位豪杰口中所谓的“谷主”,又想到父亲与这位“谷主”的诸多过节,大略已经猜中:齐玉轪所言不假,侯希逸在铭感庄蒙受危难,不是被擒就是被杀。她虽然口口声声不认父亲,但生死之际,毕竟血浓于水。她珠泪渗出,高声质问:“我父亲在哪里?”
葛蕾半天未想起这四人的名姓,被牧笛一问,怔了片刻,终于笑道:“这么标致的大妹子,竟然是侯希逸的闺女。你怎么知道你父亲在我们手里?”牧笛道:“齐玉轪告诉我们,我父亲就在铭感庄,我们才找进来的。”葛蕾大笑一声,说道:“倒是个孝顺的丫头。你父亲关在后院的地窖里。他路过这里,被我们抓住了。此时不定在地窖里诵经念咒呢。”
昆仑奴见他们似是相熟,便在一旁媚笑:“四位美人儿,咱们既是熟人,就该以礼相见,把我们放了好说话。”芣葸一皱眉头,斥道:“哪里来的黑骡子,这里容得你说话?”
方怀恩上前一步道:“四位姨娘,这女子若是侯希逸之女,更不能放了。谷主一生深恨侯希逸,平生志向有二:手刃仇家、辱其妻女。谷主不日经过此地,侯家父女俱在,我们一起呈献谷主,岂不是大大的功劳!”
偶耕听在耳中,大为不快,喝道:“逍遥谷主行为卑鄙,天下仁人志士皆为不齿。你们快快放人,休要为虎作伥!”他骂得痛快,葛蕾笑得更是洒脱。她一边鼓掌,一边笑道:“骂得好,骂得好!见到那老不死的,就该当面这样骂。只不过,姐姐我可怜天下沦落之人,今日却可怜不得侯妹妹了。”
说到此,葛蕾眼睑上忽然现出泪光,转面对牧笛说道:“你们父女二人,乃是逍遥谷谷主的仇敌,却是各大豪杰、各路头领的救星,我们的生死存亡,全都悬在你们身上。将你们献给谷主,便能换得我们的生路;若将你们放走了,我们百十口人活不安生,死也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