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蘅又道:“全力而为,便是错了。你切记要循着二气相冲之理,顺着阴阳消长之道,将你的真元之气输入牧笛体内,顺着她任督二脉、十二正经周流三过。真气流行,遇着抵牾处,切勿强攻,务必引抑之、高下之、内外之,方能成功。”偶耕默记一回,便要她指点如何下手。屿蘅道:“先击神阙、阴交,再点建里、石门,打通他的任脉。”偶耕一一施行。
偶耕正在服气运功,背后房门咣咣两声,被黑衣人砸得摇摇欲坠。屿蘅终于忍不住了,冲门外喊道:“节帅,你再支持片时。”侯希逸听得明白,竭尽余力,挥舞长钺驱逐劲敌。昆仑奴、槐犁帮不了忙,反添了不少乱,已跑出大门外,高声呼救,然而小小的村落,村民们死的死、逃的逃,哪里有一人前来相助?
厢房之内,偶耕强打精神、制服心魔,专心致志为牧笛运气。气息流转,需以内力为助。近一个时辰过去,偶耕难免心疲力竭,难以支持。而牧笛的周身经络慢慢舒活起来,身上由冰凉转为温软。她感到体内真气充盈,五脏六腑三焦似在膨胀,呻吟一声,开始躁动不安。屿蘅摸摸她的额头,感到有了一些汗汽,心下大为宽慰,便扶着牧笛转动身体,让她腰背朝外,转面吩咐偶耕:“上控灵台,下引悬枢,打通督脉,牧笛便可康复。”
偶耕大喜,正要点穴,忽而身后一声巨响,原来是房门被震开,两名黑衣人提刀闯入。侯希逸气力已亏,被六名黑衣人包裹在厅堂上,自身难保。屿蘅惊叫一声,将牧笛抱住,用衣袖遮住她的身体。偶耕大怒,一只手钳起床前踏板,飞身扑向来犯之敌。二人挥刀格挡,抵不住偶耕真气灌注、内力涌出,双双被震倒。偶耕毫不留情,将二人击倒在地,顺手提起抛了出去。
屿蘅大叫:“快快回来,这口气切莫断了!”偶耕反手关上房门,捡起地上钢刀插在门栓上,急匆匆跑到床前,左右手食指伸出,稳稳封住牧笛背心的灵台、悬枢二穴。盛怒之际,真气奔涌,将牧笛身上的寒毒之气化解于无形。
牧笛缓缓睁开眼睛,屿蘅握住她的双手,冲她微笑。牧笛在生死之际,听得清楚偶耕的语声。她已经知道,自己光秃秃地呈现在偶耕面前,心中半是羞涩、半是安宁。紧接着,一股真气导入她的体内,如同暖流冲开冰凌,又似一道阳光将幽室照得透亮。她握紧屿蘅的手,轻声说道:“竟在此遇见你!”说完,一阵轻嗽。
屿蘅将她抱住,给她温暖,忽然冷冰冰说道:“闺阁之地,你还要在此逗留吗?”偶耕潜心运功,半晌才听出这是在跟他说话。他脸一红,起身欲走,忽然升起一千道心结,一万分不愿离去——甚至想回过头来,将牧笛的躯体贪婪地看个够。牧笛瑟缩在屿蘅怀抱之中,娇羞不敢回头,低声说道:“你快出去,看看我父亲。”
偶耕一步跃到房门前,拔出钢刀跨出门槛,反手将门关住。八名黑衣人将侯希逸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已掏出铁菡萏。偶耕不假思索,钢刀掷出,刺中那人肩臂。那人嚎叫一声,一只手将钢刀拔出,捂着伤口逃出门外。另外七人一见西厢房有黑影蹿出,知是劲敌来临,一声呼哨,齐刷刷跳到门口。只听啊也一声,原来是侯希逸毫不留情,长钺将其中一人劈为两段。
黑衣人自知不敌,在门口虚晃两招,便如鸟雀四散。偶耕并不追赶,转身便问侯希逸是否安好。昆仑奴、槐犁也灰溜溜凑到近旁,唯恐侯希逸责骂他们见死不救。
侯希逸气未喘匀,二话不说,抡起长钺朝偶耕砸来。偶耕闪身躲过,大为不解,待要问他,可他怒气冲冲,鼻子里嗤嗤呼出热气,招招劈向自己要害。昆仑奴以为侯希逸疯了,急得大喊:“节帅,他是您的十将,偶耕,呆子将军啊!”侯希逸头也不回,粗声戆气道:“杀的就是这个贼子!”
偶耕刚才服气运功,已然消耗不少内力,杀出来大战黑衣人,已是强弩之末,空有气势在,实无取胜之力。亏得黑衣人不明就里、匆匆逃亡。偶耕原以为可以歇息片时,不想侯希逸发起恁般怒火,招招置他于死地。他躲过数招,已是身疲力竭,瘫在地上。侯希逸长钺无情,劈面而来,被他双手拽住。
“节帅,我是偶耕,特来助你退敌。”偶耕内息既已损耗,嗓音也近乎嘶哑。
侯希逸拼命回夺镇海分潮钺,喝道:“你个奸邪的杂种!陷害牧笛,毁我侯家名誉!”偶耕辩解道:“我怎敢陷害牧笛?怎敢对您不敬?”侯希逸道:“你若安好心,就该将药丸与她服用,不该用那下作手段,将我女儿关在房间!”
偶耕骤然明白,在侯希逸的心中,救命的药丸,首先要敬他父女二人,至于昆仑奴和槐犁,是生是死、孰生孰死,无关紧要。他一片真心要救活三人,可在侯希逸眼里,那只是“下作手段”,他不过是个玩弄女色的下流胚子。偶耕顿时心灰意冷,双手一松,对着秋风一声浩叹:“我有罪在身,本不该活到今日。能死在节帅手中,也算得此生无憾。”
镇海分潮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圆弧,钺尖劈开秋风,闪出烈烈火星。偶耕斜卧在地,准备延颈就戮。便在这一刹那,一个声音如同银铃脆响:“休伤他命!”厅堂之中奔出一个女子,面白如月、衣带飞扬,那正是牧笛。
侯希逸听见呼声,收住手中长钺,钺尖离偶耕不过三寸。牧笛并不与他搭话,跑过来将偶耕扶起,星辉之下端详他的面容,并为他擦去额上汗珠。
侯希逸见他们二人情意缱绻,愈发动怒,手捋须髯,厉声斥责:“你虽是庶出之女,但已许配贵胄之家,断不可如此自轻自贱。快快闪开,我要断除祸根!”牧笛背对着她,冷冷说道:“我在潞州已经说过,与你已是路人。况且,双龙大会上,我与偶耕彼此应和,让你幸免于难,也救下侯家三百余口性命。你若感念恩情,就该免偶耕一死。”
屿蘅也从屋子里走出,在一旁说道:“侯大人,适才一套点穴功法,乃是白云子所创,我的师父晏适楚用过一回,我全然记下,绝不是下作手段。偶耕若不是心地纯良、功力高深,决计不叫他尝试。侯小姐既已无恙,便是皆大欢喜,何须又动杀念?”昆仑奴见是屿蘅,喜不自胜,忙上前问好。
侯希逸见此女子,仙姿鹤步、冰晶玉洁,惊为天人;又见是白云子司马承祯的徒孙,更是大为激赏,礼敬有加。他压住怒火、收起兵刃,谦逊几句,便要去问些道法禅机。谁知屿蘅一转身,只顾与昆仑奴叙话。昆仑奴善于察言观色,急忙邀着槐犁围到侯希逸面前,卖个笑脸、讨个欢心,求他饶恕偶耕,留在身旁以观后效。侯希逸碍于屿蘅情面,不便再动肝火,朗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去。”
此时天已四更,天上繁星如织,一弯残月悬在星河。众人不敢逗留,牵过马匹登上山路。侯希逸一人一骑在前,牧笛骑在骅骝马上——她本想和屿蘅同骑,可是骅骝马性烈,定是不依——偶耕牵着马,二人走在后头,一语不发,心中却比以往更多了无数柔情蜜意。屿蘅走在中间,昆仑奴欲和她说笑,她只是淡淡的似理非理,昆仑奴无法,只得和槐犁说话解闷。
拂去星辰,迎来朝晖。六人行在一片山陵之中,天上霞彩万道,林中喜鹊争鸣。昆仑奴道:“喜鹊相迎,必有喜事,不是夫妻和合,就是知心人要成一对儿呢。”偶耕听了,想起昨夜之事,面红耳赤,低下头来。牧笛啐一口道:“你赶你的路,胡说些什么?”
昆仑奴嘟囔道:“我说我的,与你什么相干?难不成想去婆家,恨接你的花轿迟迟不到呢?”昆仑奴和槐犁尚且不知——潞州城外双龙大会上,偶耕、牧笛在危难之际行礼叩拜之事。偶耕听到此处,越发羞赧。牧笛急了,瞪着眼睛骂道:“你再敢满嘴风言风语,骅骝马碎你的门牙!”
槐犁走在屿蘅身边,见她一直不说话,便问道:“姐姐,你要去何处?在想什么心事吗?”屿蘅珠泪几乎涌出,没有了师父,又离开了涧石,真不该此身何处去、此心何时安,心中一酸,几乎珠泪涌出。槐犁又道:“姐姐既是一人,我们结伴同行,去长安耍耍,岂不是好?”屿蘅微微点头,淡淡说道:“只得去往长安,再作打算。”
六人且紧且慢往前趱行,山路弯弯绕绕,草木一派金黄。行走之间,忽然林间一声响动,路边喜鹊轰一声飞散。侯希逸勒马捋须,众人顿觉不妙。
便在此时,一队人马从芦苇丛中蹿出,恶狠狠横在路口,截住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