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玉轪竭尽全力,逼出偶耕体内残毒,将他从鬼门关带了回来。然而自己真气耗损,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令他欣喜的是,偶耕体内本有一股真气流行,虽不至于浩渺无极,但也算得上浑然天成,若不是先师白云子亲传,更无人能教他臻此妙境。
偶耕醒转,谢过齐玉轪,又见过众人,脸上现出血色,身上略略回复了气力。他由死复生,再无羞怯,紧紧握住牧笛双手,喉头翕动着,惨白的嘴唇微张,说不出一句话来。
涧石牵过屿蘅,向齐玉轪请教接下来的打算。齐玉轪道:“晏适楚定在丰王府,你已知得,此去凶多吉少,老朽定当前往相救。你要去往何处,老朽不必知晓。”涧石却拉着屿蘅说道:“齐先生何必独行?郭令公已赠我信物,我晚些投他不迟。不如先去长安,一同救出晏先生。让杜姑娘师徒团聚,也是我的承诺。”听到这里,屿蘅低下头去。
齐玉轪力竭气虚,语音极低。槐犁不知从何处捡来一个鸱袋,请他饮水。齐玉轪摇了摇头,说道:“京城险恶,你个娃娃,去那里开开眼界未为不可,只是不宜久留。”槐犁欲叩头称谢,被齐玉轪拦阻下来。
涧石也知侯希逸乃是前缁青平卢节度使,更是牧笛的父亲,因向其施礼并询问伤势。侯希逸不愿在晚辈面前失了尊范,于是强忍剧痛,挣起身子答礼,又欠身向齐玉轪致谢。他受伤极重,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带动伤口,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但是他仍然一步步走近牧笛和偶耕。昆仑奴、槐犁见他深皱眉头、紧咬牙关,额上大汗渗出,都不敢出声。
“时日不早,长安在望,你速随我回家。”侯希逸眼睛看着地,但是众人都知道他在跟牧笛说话。
“偶耕救了我,齐先生又救了你。你既是念佛之人,更须知恩图报。请他们光临寒舍小住几日又有何妨?”她要带偶耕一起回家,却不便明说,因此连同齐玉轪一起邀请。
侯希逸答道:“齐先生自然是要请到寒舍一叙,只是偶耕不可带回城中。回去之后,我还需带上你去往骆大人府上负荆请罪。”
牧笛听见父亲又提起骆奉先,怫然不悦,顶撞道:“你在潞州对他也曾言语冲撞。回到长安,怎么又卑躬屈膝起来?”侯希逸被骆奉先咄咄相逼,曾想与他决绝,回到长安在元载那里走动走动,朝廷中有个依靠,骆奉先也不至于万般刁难。熟料今日一见元载,本想曲意奉承,却被他拒之千里,连他中箭受伤也绝无一两句关切的话。侯希逸心冷之至,算定他和骆奉先乃是沆瀣一气。这棵大树既然攀附不上,只得带上女儿重新去讨好骆奉先。
世道险恶,侯希逸不得不低头,可是女儿的一应一答,如同钢刀扎在他心上。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齐玉轪在场,侯希逸不便怒声斥责,只得对偶耕说道:“侯家三百余口,尽在骆大人刀下。小兄弟乃是明理之人,不会置侯家于绝境吧?”
偶耕闻言,颇为羞赧,于是放开牧笛的手,斜过眼睛答道:“既如此,我不去长安,在这破庙中住下便是。”
牧笛一听,甚是激动,再次抓住偶耕的手,说道:“你答应护送我回长安,现在还没到长安哩,怎可半途而废?侯家人并无罪愆,绝不至于满门抄斩。你若呆在这里,无论是骆奉先、元载,还是什么丰王李珙、逍遥谷主南浦云,任意一个手下人找到你,将你杀了,就跟杀驴一样容易。”
昆仑奴从旁说道:“小姐所言极是。先到长安再作区处。”槐犁道:“去了长安也不用去侯小姐家。我们跟着屿蘅姐姐一起去什么丰王府找她师父,照样有吃有住。”昆仑奴道:“妙哉!你不想当上门的姑爷,就在王府中占一间厢房,把侯小姐娶过来,也是享福得很!”二人对侯希逸感到甚是愤然,因此壮起胆子,说出这些风凉话来,有意挖苦顶撞。
侯希逸气得直瞪眼睛,二人只是一应一和,假装看不见。侯希逸无法,只得恳求齐玉轪裁决。
齐玉轪自行服气运功,老早就嫌他们聒耳,更不搭理侯希逸。侯希逸伤口剧痛,说不出许多话来,咳嗽一阵之后,只得转面找涧石闲谈:“围攻我们的并蒂将军,乃是丰王府的人。你将他们得罪,又如何自己送上门去?”
涧石道:“我也知丰王府是虎穴龙潭。然而晏先生在那里,我纵是粉身碎骨也要去闯一闯。”言语之间,颇有急切之意。他只想尽快找到晏适楚,安顿好他们师徒,再立即去往陕州投奔郭子仪。此时的涧石,隐隐有些羡慕张涧雨,毕竟他已抱得娇妻,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涧石看了看屿蘅,这是他立志要娶的妻子,为今之计,只能先将她交给晏适楚照顾,待自己在郭子仪麾下站稳脚跟后再来迎娶。
侯希逸见涧石少年英才,胆略武艺都不低,颇有几分赞许,又想托他沿路保护自己安全,于是说道:“老夫身受重伤,急欲回城休养,只是行动不便。若与你同行、得你一路照看,自是感激不尽。”涧石听罢,爽朗答到:“我也着急去长安。侯大人若要同行,小可自当沿路看护。”
涧石与屿蘅计议两句,当即拿定主意。屿蘅蹲下身,与牧笛、偶耕依依惜别。昆仑奴、槐犁围在两边,也是万分不舍。屿蘅道:“我先去长安,你们随后即到。他日再在城中相叙。”
侯希逸因命涧石牵过郭子仪的那匹老马。涧石正要扶侯希逸上马,却听一声哀鸣,那匹老马吐血倒地,颈上插着一把弯刀,血流如注。他尚未回过神来,却听见一声怒喝,声如雷震:“一个都不能走!”
话音未落,山神庙的破院之内,已被一群不速之客塞满。这群人一律黑衣、黑面,手提钢刀、目露凶光,列队整齐、进退有度。其中两个人抬着一个门板,上面躺着一人,也是一样的黑衣黑裤、黑布蒙面。虽看不清他们面目,但是满院子一股阴森森的杀气,早已透入每个人的骨髓。
涧石辨认一番,顿觉惊悚:这不是阴魂不散的黑衣人头目郭志烈么!他大感不妙,身子一震,门板旁边闪出一人,却是曹以振。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一群黑衣人只是前哨,后面还有一群人,步履稳健、刀剑锋利,涌入院中。为首一人,目如朗星、面若皎月,青须飘飘,衣袋飞扬,似仙不是仙,似妖不是妖;旁边二人,一人怀抱算盘,显得老成持重些,另一人手握弯刀,刀鞘上缀满珠宝,一副盛气凌人模样。后面窸窸窣窣跟着一群人,有男有女,其中一名女子,粉面含春、星眼含嗔,涧石却也认得——那便是煎药救治过自己的葛蕾。
这下非同小可。破院之中,逍遥谷主南浦云亲自驾临,还带着身边的二大监察以及四大名花、四大鸣禽以及七大豪杰——此时的薛延龄已被封为逍遥谷的豪杰,名列八大豪杰之末。
齐玉轪端坐于山神庙中,早已听出外面风声。他略一运功,意欲仗剑杀敌,无奈真气已尽,力气全无。偶耕也察觉异样,但是他才从鬼门关爬回来,比起齐玉轪来好不了多少。
恐惧浮上偶耕的心头,他不怕死,可他怕极了身处险境却无力保护牧笛。偶耕有些颤抖,捏紧了牧笛的手。牧笛会得偶耕心意,更感受到院落中的重重杀机,冲正在调笑的昆仑奴、槐犁眨眼示意。二人当即噤声。
涧石、屿蘅和侯希逸在院子里,与逍遥谷诸人撞个正着。屿蘅跟随师父屡次从黑衣人手中逃脱而出,今番遇见,倒不觉得有何异样之处,因此异乎常人,永远那样淡然面对。涧石则截然不同,他仍记得自己首次杀人便是杀了四个黑衣人,眼下仇人相遇、敌众我寡,焉能再出奇计逃出困境?
侯希逸用手捂着伤口,凝视远方,露出悠远得神情——在逃出青州之后,他也曾打听清楚,自己被逐,乃是逍遥谷主南浦云安插不灭和尚和鹿友先生在他左右日日献谗进蛊,才令他迷惑其中、失了方镇;他又听说,南浦云恨自己入骨,发誓肢解其尸、奸淫其女。在潞州时,侯希逸便见过南浦云其人,知其武艺高深、产业丰厚、杀手众多,因此一直敬而远之,不敢跟他撕破脸皮。侯希逸身处危险,心明如镜:如今身陷他手,除了拼着一死做出一副高傲姿态之外,还有什么好的应对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