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浦云徐徐走出,站立院落中央,整个山坳顿时一片死寂。他认出侯希逸,嘿嘿一笑,如同鬼哭,说道:“废人一个,何足挂齿?”又冲破庙里面说道:“轻狂娃娃,胆敢出手伤我门人,还不快快出来!”涧石要与他舌辩两句、斡旋一番,才要施礼,却听南浦云道:“我不识你,免开尊口。稍后受死便是。”
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贸然答腔。南浦云见众人震慑于自己的威势,正在得意之时,一个声音却从庙里传出:“贪财好色、趋炎附势的南浦云,难道忽而良心发觉,特地到此叩拜山神、忏悔旧恶不成?”声音虽然微弱,却一丝一缕传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南浦云一听,面皮转为惨白,青色的须髯如钢丝倒竖。俄顷,怒色褪去,面上恢复鲜活之色,须髯又顺风飘摆起来。倒是跟在身后的四大鸣禽率先发难:“大胆贼人,竟敢玷辱谷主盛名,我等与你不共戴天!”七大豪杰与一众黑衣人相继随声附和,唯有二大监察戒备不语,四大名花抿嘴冷笑。
逍遥谷诸人一阵喧嚣,终于安静下来,却听南浦云悠然说道:“不意齐贤弟在此,真是意外之喜。齐贤弟下手狠辣,说话也是这般恶毒。你杀我不少门人、诸多头目,今日相逢,我正好与你算账。”
庙宇内外再次阒寂无声。良久,庙宇中传出重浊的脚步声,乃是齐玉轪艰难走出。偶耕从后跟出,与他两相扶持。牧笛、昆仑奴和槐犁也走了出来。
其他人尚且罢了,薛延龄一见偶耕,气得浑身乱战,厉声喝道:“畜生,还我仙山紫芝!”挺起药锄就要上前拼命。南浦云略皱眉头,回望他一眼,眼神中露出嫌恶。杨祖绪拔刀喝道:“老乌龟,再嚷一声,一刀劈开你的龟壳!”
齐玉轪对南浦云说道:“拜你毒药所赐,我与偶耕小友内力耗尽,无力与你周旋。然则老朽尚有一口气在,也要扫除妖氛,为上清正教正名!”
杨祖绪见齐玉轪和偶耕有气无力的样子,甚是轻蔑,弯刀回鞘,笑道:“逍遥谷的毒,偏被你们染上了,也算得尔等福分,”转面对南浦云说道,“他们既已中毒,何必我们多废一刀?我倒想看看他们毒发身亡的样子。”
南浦云略感诧异,问道:“此二人身中何毒?”曹以振答道:“黑衣人前日报知,夜间在屋顶施毒,他们几人都在屋内,所用之毒乃是噬魂迷香。”南浦云一听,顿时脸色一沉:此毒乃是他倾注多年心血所创,一旦中毒必定在三个时辰内暴毙,自以为无解,然而眼前这群人,居然平安无碍活到今日。此事对于南浦云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邓昆山立于一侧,渊默不语。杨祖绪并未看到南浦云脸色变化,继续说道:“这道士杀我们大小头目将近一半,今日因噬魂迷香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尚且不知,王屋山已撤掉齐玉轪的道箓,因此依然以道士相称。
齐玉轪闻言,仰头欲笑,身上却连笑的力气也无,深吸一口气说道:“老夫活到今日,什么邪祟都遇到过,难道还怕你的邪毒?南兄,你还有什么鬼蜮伎俩,尽管使出来吧,老夫倒要开开眼界。”他用力运气发声,身子微微颤抖。偶耕双手将其扶住,面冲南浦云,恨恨道:“你嗾使手下人施毒害人,可是你的毒药被我们尽数破解。你那些邪术,怎可与齐先生、晏先生相提并论!”
杨祖绪大为惊诧,逍遥谷的噬魂迷香号称无药可解,世上难道真有这等奇人?他看看南浦云,南浦云面沉如铁,他又回头看看逍遥谷诸人,诸人畏惧他武艺高强、下手毒辣,憎恶他盛气凌人、高傲蛮横,大都冷眼相待。邓昆山瞟了他一眼,似是在说:叫你在人前卖弄唇舌,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齐玉轪看到南浦云面带嫉恨,得意起来,继续说道:“晏适楚资质驽钝,从先师那里学了些炼丹熬药的本领,却是未登堂奥。但即便如此,他的一枚丹药,解你的毒药药性绰绰有余。”南浦云惟恐他人毁他声誉、泼他面子,此时已气得面色乌青,牙缝里发出声音来:“即便解了药性,难道你还活得过今日?”
破院之内,剑拔弩张、杀气腾腾。昆仑奴和槐犁缩在齐玉轪身后,吓得瑟瑟发抖。他们满以为射生军一走便算脱险,谁知走了狼群来了狮群,今日凶多吉少、性命难保。昆仑奴在绝望之中,仍想自我安慰,悄悄问道:“齐先生和南浦云,谁的武艺高强?”槐犁一边颤抖,一边说道:“那还用说,齐先生胜过南浦云千百倍。”昆仑奴仍不自安,辩驳道:“他们又没交过手,你如何知得?”槐犁白他一眼,说道:“你不记得么?潞州双龙大会散场之后,偶耕和南浦云打了一场,获胜而归。南浦云连偶耕也打不过,怎么会是齐先生对手?”
二人叽叽喳喳,初时声音极低,到后面却徐徐升高,在场之人多半听在耳里。别人听见尚可,杨祖绪听了断然不容。他唰一声弯刀出鞘,刀尖指着槐犁,喝道:“黄毛小子,嚼什么舌根子?你站出来,爷爷一刀剜出你的肠子来!”
槐犁人虽小,性子却野,有一股犟脾气。他看不惯杨祖绪张牙舞爪的样子,挺得直直的,双手叉腰道:“老子说话,儿子插什么嘴?齐先生一根手指头就能宰了要死不活的逍遥谷主。你们谷主都认了,你还叫唤什么?”
槐犁一边说,涧石一边用身子挡住他,提防对方随时发难。屿蘅、牧笛也看出情势凶险,轻轻将他拉到身后。杨祖绪怒不可遏,弯刀上寒光闪烁,与眼睛里透出的凶光相映生辉。光辉映照之下,南浦云的面皮暗淡无光,额上青筋一根根绽出。
四大鸣禽乃是妒妇中的翘楚,见南浦云面带怒气,便仗着自己尚值青春,赶上来用轻轻帕子为他擦拭颈上汗珠,一来邀宠,二来要压过四大名花的风头。
四大名花怎能输给这四个丫头片子?也窸窸窣窣围了拢来,葛蕾毫不客气地从黄鸟手中扯过帕子掷在地上,说道:“两军对峙,还是放尊重些吧,小心谷主的真气误伤了你们,”转面又对南浦云说道,“那臭道士解毒的本领,倒也不是信口胡吹。妾身屡次用银针射中他,他却屡次大难不死。能解除噬魂迷香之毒,也算是有些道行。至于武功,谷主何必与他争个高下?看他病殃殃的样子,今日杀他定不费吹灰之力。特恳请谷主下令,妾身这便取他首级,好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也为我的寒婆报仇……”
葛蕾言之未尽,南浦云早已翻动手掌,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此举大出葛蕾意料,她捂着脸上的五道指印,又是愤怒又是恐惧,低着头退过一旁。昆仑奴双眼直盯着对面的南浦云,从这一耳光中,看透了他的心思:此人在一众仆从中养尊处优惯了,见不得别人揭他短,更见不得有人比他强,连在他面前夸口说大话也不行,葛蕾这一番话,意思是他炼毒之术不济,又默认他武艺不如人,不挨耳光才怪。
昆仑奴心中仍在思忖:槐犁都敢直斥对方,自己又有何畏惧?想到此,指着南浦云道:“偶耕给我们讲过。你们在汾河边上一场大战,被偶耕打得大败而归。齐先生和偶耕适才与三百官兵恶斗,眼下气虚力竭。你若趁人之危,我纵然是奴夫贱婢,也是瞧你不起!”偶耕固然同他讲过合战南浦云之事,只是他此时将仆固怀恩、任敷、都播贺隐去不提,又添油加醋说了几句,无非是想让南浦云丢尽颜面。
这几句话,句句如刀,割在南浦云心头。南浦云气闷不已,待要出手,又恐落下“乘人之危”的把柄;待要置之不理,又咽不下这口恶气。曹以振在一旁手持钢刀,与杨祖绪对视一眼,当即请缨出战,扬言要将这黑泥鳅的舌头割下。
昆仑奴一见动了真格,害怕起来,惶然不知何处躲避。涧石一步横出,拦在前面,恭恭敬敬冲南浦云施过一礼,说道:“刍荛之言,亦有可采之处。昆仑奴若言过其实,谷主大可当面辩明,再行杀戮。何必令死者含恨九泉,而不教真相大白于天下!”
涧石这两句话,意指昆仑奴所说是真,而南浦云确实技不如人,故而乘人之危、杀人灭口,以图掩盖真相。他语带机锋,却又说得彬彬有礼,令南浦云杀又杀不得,辩又辩不成,一时十分难堪,只得将曹以振喝退。